马玉章是爱国老人马相伯唯一的嫡传第三代。她出生于1914年,和爷爷马相伯同行了25个春秋,亲历和目睹了这位著名的学者、社会政治活动家、教育家的许多重大政治社会活动。现在我们能见到的许多有关马相伯的史料细节,就出自老人的回忆。每一位见到马玉章的人,只要提起马相伯,老人就会打开话匣子,她记忆力惊人,许多人名、时间、地点等细节,宛如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你可以分明感觉到,老人的后半生,就是生活在对爷爷的追忆中,似乎就是为了恪守爷爷的信奉而活着。在她的内心情感意识中,最强烈的就是爷爷情结,这种情结,融入到她一生的行为方式中。
马相伯先生百岁诞辰日,马玉章和爷爷合影
一、耳濡目染 见证历史
马玉章和爷爷一同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主要在“9·18”事变后全国掀起抗日救亡高潮到全面抗战的年代。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她见证了爷爷的爱国举动。
“9·18”事变发生时,隐居在上海土山湾的马相伯,如怒吼的雄狮,不顾已逾九十高龄的身躯,策杖奔走,呼号抗日,成了上海乃至全国文化界抗日救国的领军人物。1932年上海“1·28”战事爆发,十九路军奋起抵抗。马相伯对儿媳马邱任我说:“国家兴亡不单匹夫有责,你们妇女也有责。”于是马邱任我发起,由姨娘等马家亲属捐款购办医疗器械药品,组织一批妇女在震旦大学大礼堂办了伤兵医院。才17岁的闺秀马玉章做了病房护士,参加救护伤员,给伤员包扎、喂水、端尿盆,日夜劳累。由于全市人民的支援和志愿者的精心护理,600位伤员全部康复归队,军长蔡廷锴派参谋长张仲昌向马邱任我道谢,马玉章和六位护士获得了红十字会颁发的“红十字奖”,并且附有说明:将来如果从业医护,任何医院都必须无条件的录用。
马相伯发起“不忍人会”,在天主教内和社会上发动广泛的捐助运动,支援东北抗日义勇军。老人本来钱也不多,但倾其所有,甚至义卖藏书。老人还手书书法义卖,一幅“寿”字卖30元,一幅对联卖50元,从早到晚不停地写,写累了坐一会再写,写得站不住了,马玉章和家人扶着老人继续写,共卖得十万元,全部送到前线。
从“9·18”事变到1936年马相伯离开上海,在马相伯的土山湾居所乐善堂,马玉章目睹了爷爷的许多学生,还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记者来访聚谈、商讨救国之道。在形势紧张时,马相伯召集重要会议,安排秘书在一层把住楼梯口,马邱任我守一层电梯口,马玉章守三层电梯口,如有动静以摇晃手帕为号,大家立即下楼,再由秘书带领走后门避险。
对蒋介石的东北不抵抗政策,马玉章总听爷爷说“这小子”是“缩头乌龟”,“委员长做了这许多年,失地失了不少了,再做下去,恐怕要失得差不多了”。1936年春,马玉章听到于右任带信来,称委员长对他说“你的先生闹得实在太凶了”,转告马相伯,请来南京“共商国是”。马玉章认为这是老蒋的警告。之前上海《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就因为抨击蒋介石对外不抵抗政策被特务暗杀。爷爷托词不去。于右任也怕老师重蹈史量才覆辙,后来想了一个巧妙办法,请天主教南京教区主教于斌出面邀请,既奉南京国民政府之命共商抗日救国,又协助南京教区工作。能到南京开展教会工作,爷爷自然同意。1936年11月22日早上7点,马相伯离开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土山湾故居去往南京,同行的有儿媳马邱任我、孙女马玉章和秘书万国华。宋庆龄先生特来送行,叮嘱马邱任我:“你们千万要照顾好老先生身体,老先生是国宝啊!”
刚到南京,秘书忽然传来消息,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上海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的领袖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章乃器和王造时七人被捕,这就是著名的“七君子事件”。马玉章目睹了爷爷的愤慨和营救七君子的努力。20天后发生了西安事变。马玉章亲见于右任来向老师报告委员长被扣的消息。马玉章记得爷爷说过“只要这小子肯抗日,就放了他”,还记得爷爷亲笔拟了致杨虎城的电报: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请释中正,一致抗日。后来马玉章在于右任住所见到杨虎城,杨将军还向她提起这份电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张治中和朱培德来看望马相伯,在畅谈抗日见解后,老人兴致盎然,命马玉章铺纸磨墨,当场为两人各写了一幅对联相赠。他们问老人还有什么要求,老人摇摇头。马玉章回忆,过了几天,蒋介石特派人来问老人有什么要求,老人命秘书万国华写了五个字:释放政治犯。
1937年8月3日,被释放的七君子和杜重远,来到大方巷12号马相伯寓所向马相伯老人道谢。现在留下的一张9人合影、左下角有沈钧儒题字“唯公马首是瞻”的著名照片,正是马玉章在场所拍。在拍照前,沈钧儒提议八个人排好队,先一起向马相伯三鞠躬。马玉章在一旁说:“要不是万叔叔告诉爷爷,爷爷还不知道你们被捕呢!”他们八个人又向万国华三鞠躬。
马相伯和七君子合影(1937年)
另据马玉章回忆,蒋介石要做五十大寿,多次派人来向爷爷求“寿”字墨宝,爷爷不情愿。一位门人劝“先生给他一点面子吧”,于是爷爷取了“吉一时”三字合一“寿”(繁体)字,应付过去。过几天,蒋介石特地派人来道谢。爷爷大笑。马邱任我对马玉章说:“你爷爷平时大骂蒋介石,今天老蒋派人来道谢,看你爷爷那么高兴啊!”老人说:“你知道什么啊,我是叫这小子吉一时,他还很开心呢!”
二、陪伴他乡 迎魂故里
马玉章和爷爷在南京的安定日子没过多久,日寇开始威胁南京。为了躲避日寇空袭,马相伯一家先是被李烈钧接到他中山陵的寓所,后又被冯玉祥派人护送乘坐国民政府最后一班差船到武汉,再换车经衡阳,于1938年11月到桂林。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安排马相伯一家住进风洞山得风楼。广州失陷,李宗仁派人护送马相伯一家去昆明,但要绕道越南。已经近百岁的老人,经不住这般长途颠簸,又满目苍夷,忧愤悲凉,终于染病不起,在越南凉山暂休。1939年4月17日,马相伯在异国度过了百岁寿辰,国内多处举办了隆重寿庆,中共中央贺电称“民族之光,人类之瑞”,国民党中央贺电称“民族之英,国家之瑞”。三个月后,马玉章生下第一个女儿,起名“百龄”,纪念爷爷百岁。这期间,国民政府和于右任等要人,常派人来看望老人;还有在西南搞筑路工程的震旦学生,也派代表看望老师;马玉章和丈夫,还有一些亲属友人陪伴老人一起生活。当时越南凉山已经解放,越南革命政府非常厚待马相伯一家,提供了一栋花园洋房。马玉章老人至今保留着一批照片,记录了当时还算闲适的生活。马玉章回忆说,这段时间是她最快活的日子,唯见爷爷整天忧心忡忡,逢人要打听抗日战况。
马玉章这样叙述爷爷最后的日子:
爷爷去世前几天,他突然对我说:“你是爷爷唯一的宝贝,爷爷没有给你留什么,连属于你的钱,都没有留给你。你恨爷爷么?”我听了非常难过,流着眼泪回答说:“爷爷,是您把我教养成人,您给我的恩德够多了,我一生都报答不过来。”爷爷又说:“我连累了你,我死后,你回国去参加抗日。”谁能料到,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和我的谈话。最后我听到的声音是微弱的“消息、消息……”他是指每天都要打听前方抗日战况的消息。
那天是1939年11月3日。这段情节,在马玉章一生的记忆中,无疑是最铭心刻骨的。在马相伯弥留之际,马玉章和母亲就准备后事,在柳州定制了一口优质的楠木棺材,在越南政府的协助下运到凉山。马相伯出殡时二十个人抬不动灵柩,后来由两个法国马夫用马车装运,才落葬就绪。他们接到了全国各界纷纷发来的唁电,其中中共中央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的唁电称:“邃归道山,老人星暗。薄海同悲。遗憾尚多,倭寇未殄。后死有责,誓复同仇。在天之灵,庶几稍慰。”马玉章老人后来还能记得文字的大意。
马相伯在异国躺了整整十年。新中国刚成立时,上海市长陈毅想到了爱国老人的灵柩还在国外,应该让他回到祖国,决定迁葬回上海。1951年12月23日,陈毅市长派出了他的秘书和警卫员,陪同马邱任我、马玉章和马百龄,赴凉山接灵,于第二年的1月8日回归上海故里。1月25日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大礼堂举行隆重的追悼仪式,陈毅市长主持并致悼词。后灵柩安葬于西郊的息焉公墓。
相伯老人在息焉公墓只静躺了15年,文革中整个墓地惨遭破坏。文革结束后,上海成立马相伯迁墓筹备委员会,经过和马玉章一家协商,决定在1984年马相伯逝世45周年之机,迁墓到宋庆龄陵园名人区。可是旧墓区早就夷为平地改作他用,遗骨安在?马玉章到现场和筹备人员一起调查勘察,她记得墓地的斜对面100米左右是一座小教堂,警备区派出一个工兵排按老人指认的位置开挖,终于发现了遗骨和红绸缎的残片,但未见棺木。经马玉章确认,这绸缎就是爷爷入殓时穿的长袍。一同勘察的李烈钧的儿子李赣驹,也做了见证。遗骨送往第二医科大学,经解剖专家鉴定,结论是死者身高在170~180厘米左右,年龄在80岁以上,马玉章确认是爷爷的遗骸。至于为什么不见棺木?马家做出一个颇为合理的推断:盗墓人以为大人物的墓里一定有值钱的财物,又见如此优等的棺木,劈开了才发现一无所有,因为偏偏天主教不兴财物陪葬,于是就把这上等楠木材当值钱宝物片甲不留了。同年10月27日,举行隆重的迁墓安葬仪式。一代爱国老人从此长眠在故地最高规格的陵园,并和宋庆龄的陵墓毗邻。至此,马玉章和家人终于了却了最后的心愿。
三、恪守信奉 世传家风
马相伯1903年捐出3000亩田产,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震旦大学,1905年又创办复旦公学,散尽千金,史称“毁家兴学”。在马玉章看来,“毁家”最主要的不在于捐出全部家产。爷爷忙于办学无暇顾及家务,乃至妻子赌气带着长子离开上海回山东老家,船行至吴淞口外,遭遇风浪不幸遇难。爷爷又把次子和女儿送外寄养。马玉章刚出生一百多天,父亲马君远病逝,留下的寡媳孤孙生活无以为继。友人和学生们凑了一万多元送给老人,算作马玉章的生活教育专用经费,但是马相伯却把款子转送给陆伯鸿刚刚创办的启明女中。在马玉章的意识里,爷爷虽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但爷爷创办的震旦和复旦大学,是她最引为自豪的财富,成为她舍不掉、避不开的命运符号,正是这些符号的存在,引导她一生恪守着爷爷的信奉而活着。
五十年代初期的上海,并不是所有高小毕业生都能上初中念书,有不少孩子失学。马玉章认为重教办学本来是爷爷一辈子做的事,爷爷不在了,妈妈和她当然要接着要做下去。于是当时作为市人大代表的马邱任我办了一个会计补习班,后来学生多了,她找到了市教育局局长戴伯韬,请求办一所民办的初级中学。可巧戴局长正是马相伯的同乡,自小就知道马相伯捐献家产兴学的事迹。大教育家的精神后继有人,岂有不支持的道理,于是立刻批准,是为新申初级中学。这是上海比较早的民办初中,马邱任我任董事长,马玉章就在学校当生物老师。后来学校合并到蓬莱中学,马玉章依然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
教师马玉章
在半个多世纪后,当年的第一批学生,如今都已年过古稀,他们每逢过年、重阳节(也是马玉章的生日),都要在马老师家里聚会,各自带来亲手做的菜,重温少年时的欢乐。他们的记忆中,一间陈旧的教室,可以几个班级、甚至几个年级分上午、下午、晚上轮流上课,条件虽然简陋,但马老师对孩子的庇荫和关怀,熔铸了他们一生的善良心灵。当年普通劳动者家庭经济困难的很普遍,常有孩子交不起学费,马老师就写了条子送总务处,关照那个孩子的书籍用品照发,费用在她当月的薪水中扣除;更多的是文具用品匮缺,马老师总会给孩子买些文具用品。还有一位单亲孩子,家境困难,一度逃学,犯了偷窃,被送进了派出所。马玉章闻知,把他保了出来,带回家里供他吃住,看到孩子精神上受了点刺激,又带他看病,像母亲一样的呵护。这位学生成人后,一直感念老师的恩德,经常来看望老师。2005年复旦大学百年庆典时,一位学生还驾车护送马玉章老人到会场。
马玉章参加复旦大学百年校庆时,还捐赠校方两千元,作资助清寒学生之用。其实,这是马玉章无数次捐助行为里很平常的一件。向明中学百年校庆(校址是爷爷当年捐出的八块地皮之一)、徐汇中学马相伯铜像揭幕,校方都忘不了邀请马玉章作为最重要的嘉宾到场。老人每次遇到这类活动,都要带着钱,委托校方捐助清寒子弟。老人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位贫困孩子读书困难,特地托人联系了电视台,每学期资助这位学生,直到孩子的家长主动告知,经济有所好转不再需要为止。笔者曾问老人这学生在哪里,资助了多久,有没有感谢信之类,究竟捐助了多少学生和学校单位,老人竟记不清楚了。倒是后来大女儿马百龄整理母亲物件时发现了不少受赠单位的收据。
人们总会想到,马相伯这样一位著名的近代大家,他的嫡传后代多少会保存一点遗迹,以表对先辈的怀念,或者彰显家族的荣耀。马家原本的确保存了一批遗物,其中有马相伯遗书的原件和其他手迹,还有周恩来的信件、于右任的手迹和其他文字资料、珍贵的照片等,只是文革中被一群无知的学生红卫兵抄家掠走。文革结束后,只归还了一把西餐刀,那些最珍贵的资料也许永久消失了。前些年马百龄整理母亲的物件时,发现了马相伯百岁寿庆时于右任为老师特制的礼物——一块徽州墨,上有于老题款手迹,金字镌刻。马百龄决定将这件珍贵文物捐给复旦中学收藏。2010年世博会开幕前,马相伯故居地建成了土山湾博物馆,成为世博系列的一个项目,马玉章便把爷爷留下的最后的纪念物——一件锦缎寿星棉袄和两个百岁寿碗一道捐给了博物馆,这也是土山湾博物馆目前馆藏唯一的马相伯的遗物。当时徐汇区文化局副局长宋浩杰向老人赠送证书和慰问金,老人和马百龄只收下证书,慰问金坚决不收。马百龄说:“我们不会把老太公留下的任何物件换成钱,所有的捐赠都是无偿的。这是马家的一个原则。”
马玉章和孙子马天若确认捐赠马相伯的遗物——锦缎寿星棉袄
2014年10月2日农历重阳节,正值马玉章百周岁寿辰,亲属假座复旦大学校园内的场所举办了寿庆。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指示校办全力协助操办,要既简朴又隆重,冯晓源副校长代表复旦大学和复旦校友会致辞,介绍了风雨一百年来,马相伯的后人深受马相伯的教诲,始终继承先辈的爱国爱校、崇尚教育、乐善好施的精神,为全体复旦人所敬仰和爱戴。民革上海市委副主任董波(马玉章是民革党员)、马相伯家乡丹阳市政府领导也赶来祝寿并致辞。前来贺寿的还有,和马相伯有渊源的学校: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原第二医学院——前身是震旦大学)、复旦中学、复旦附中、向明中学、徐汇中学、大镜中学(马玉章退休的单位)、丹阳市马相伯学校等的代表,复旦大学的马相伯研究专家和师生代表以及当年马玉章的学生。客人们纷纷向她祝贺问候,为她拍照,场景格外欢乐。马氏家族,四世同堂,好不热闹!这场面,不禁让人想起七十五年前马相伯的百岁寿庆,在上海也是复旦和相关的学校团体发起筹办的;可惜的是,正当国难,他漂泊异国。当年的相伯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掌上明珠“女孙玉章”,竟踩着爷爷的脚印,走到百岁华诞,走进了盛世复旦!
历史了给马相伯一连串熠熠闪光的身份,但最经典的莫如中共中央在他百岁贺电中所称的“人类之瑞”。那么,对这位活在当今的平民百岁老人马玉章,是否可以称作“老人之瑞”呢?
后记:2015年4月27日中午11点45分,马玉章老人在家中安详去世。5月5日上午在龙华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仪式分两段,先是天主教本堂神父主持追思仪式,十分庄严;再是马玉章的单位大镜中学和家属主持追悼会,大镜中学领导致悼词。复旦大学党委书记、校长送了花圈,复旦大学副校长代表复旦人前来送别。上海市委统战部、民革上海市委、上海市民族和宗教事务委员会、上海市天主教爱国会、复旦大学校友会、复旦附属医科大学校友会等部门、团体、单位送了花圈并派代表前来送别。
本文内容主要根据马玉章的口述记录、大女儿马百龄和孙子马天若提供的材料、马玉章的学生们的回忆,再参考有关资料比照核实。凡无法核实的,保留本人的说法。
参考文献:
1.薛玉琴,刘正伟:《百年家族:马相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黄书光:《国家之光人类之瑞——复旦公学校长马相伯》,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3.王怡白:《马相伯先生灵骸迁葬记》,《世纪》,2004年第3期。
(作者系原上海市第五建筑工程公司教育干事,张充仁艺术研究交流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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