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四月的一天，非常意外，我外出开会后回到办公室，看到在我的办公桌上有份快递，是美国来的，收件人一栏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带着好奇打开信封，里面有八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一个橱柜的全照和它的局部照，橱柜带有彩绘玻璃，雕刻非常精致，也很美。
唐纳德L.卡瑞博士和她的妻子寄来的橱柜照片
信很长，其内容大致可以归纳为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写信的主人还居住在旧金山，在一次拍卖会上他拍下了一个中国橱柜。橱柜精雕细刻、美轮美奂，令当时在场的他惊叹不已，按捺不住中举了牌。信中他介绍了橱柜正面镶嵌的彩绘玻璃、两侧柜帮上的雕版和腿足上的镂空雕刻，他当时就猜想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第二层意思是他认为这个橱柜是中国北京故宫的物件，同时还认为上面的彩绘玻璃应该是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制作的。他说40年前在买下这件珍贵的艺术品时，卖家也曾再三告诉他橱柜是中国北京故宫的物件。他们的共同理由是橱柜腿足上雕刻着腾云驾雾的五爪云龙，中国的文化告诉他们，具有五爪龙的物件只有皇宫才有资格拥有。信中还提到了橱柜的木料是中国珍贵的黄花梨。第三层意思他叙述了两点：第一点是橱柜的背面有两个标签，是1915年美国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的参展标签。显然，这个橱柜当年曾作为展品代表中国参加过1915年的国际博览会，他们夫妇俩一直为能收藏到如此珍贵的艺术品而欣喜若狂。第二点是最近才发现的，在橱柜左门中间一块彩绘玻璃左下角有法文字母T′ou-Sè-Wè。当时，他们怀疑这些法文字母是否会是这个艺术家的名字，于是上网进行了搜索，结果发现这些字母是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地名的一个法文缩写。也还是在网上，他们知道了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一些情况，工艺院内有木工部，还有画馆等工场，橱柜上的彩绘玻璃则是画馆的杰作。非常巧合的是，他们也在网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于是他们拍下了橱柜的照片，写下了这封信，通过国际快递越洋送到了上海。信的最后，他告诉我说：“我和我妻子突然意识到，对中国历史而言，橱柜的价值实在太大，十分重要，我们不能再占为己有。因此，我们决定出售。能拥有它四十年，我们已心满意足矣。”他还用探询的口气问我：“如果你对这件蕴含中国历史的伟大作品感兴趣的话，现在它就放在Trocadero.com上我妻子的店里，那里有几张照片，如果你需要什么希望我寄给你的话，请告诉我。”信尾的落款是“唐纳德L.卡瑞博士”和她的妻子“凯瑟琳P.卡瑞”。
看过信后，我内心一阵激动，又一件土山湾的珍宝浮出了水面。潜意识告诉我，这件珍宝不同于上次我们和美国方面谈的土山湾中国宝塔的转让。宝塔的谈判，谈了四年，最终还是因为我们不能满足美国方面的要价，在2012年年底彻底中断。然而，对于橱柜，我深信，通过我们的努力，肯定能回到中国。因为在信的字里行间，我已经看到了橱柜主人的诚意和期待的目光。我仔细端详照片，发觉橱柜尽管已有百年历史，但依然保存得十分完好，做工非常精细，雕刻也十分流畅，无怪乎，当年它能代表中国远涉重洋踏上美国的国土参加国际博览会。尤其是橱柜正面三扇柜门上的彩绘玻璃，色彩依旧，基本完好无损。最为重要的是，镶嵌在左、右二扇柜门上的六块彩绘玻璃，是我们，甚至包括长期研究土山湾文化历史的学者，迄今为止所没有见到过的，彩绘的内容都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因为照片比较小，当时一下子还很难辨清其中具体的内容。
二
我在回信中说：“卡瑞博士，您来信中所说的土山湾橱柜，我们非常有兴趣，感谢您和您的夫人四十年如一日对土山湾橱柜的收藏。”我告诉他：“土山湾博物馆对橱柜进行了分析和论证，初步认定这件橱柜应为当时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制作的。”信中我简单介绍了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历史，说：“希望卡瑞博士能再提供几张橱柜的整体和局部照片，以及彩绘玻璃和背部标签的照片给我们，以便我们进一步分析橱柜的情况。”
几天后，卡瑞博士从网上传来了他重新拍的橱柜照片。通过短信，卡瑞博士非常感谢我的及时回信，他愿意就橱柜的相关问题和最后归宿与我们继续保持联系。
我和我的同事以及被邀请的文物专家对橱柜照片进行详细分析后，在回信中把我们的结论告诉了卡瑞博士：“我们确认这个橱柜出自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孤儿工艺院，而不是故宫的。”我还告诉他：“土山湾制作的所有木质物品是从来不用黄花梨木材的，因此橱柜的木质也肯定不是黄花梨，具体是何木材，只能在见到橱柜后方能判定。至于五爪龙的问题，当年清朝帝国已经被推翻，中国没有皇帝了，所以您的这个说法是不存在的。”事实是，1914年，这个橱柜和土山湾宝塔、土山湾牌楼、屏风和各类家具等许许多多物品一起装船运到美国旧金山参加了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圣克拉拉大学加州耶稣会1310号文档》中记载“那一次博览会土山湾运去的全部展品一共是150吨”，一个绝对的天文数字。国际博览会结束后，这些展品中的一部分精品，被捷足先登的美国多家博物馆收藏，另一部分则为国内民间藏家收藏。“您收藏的这个橱柜非常精致，但它出自于土山湾，不论是彩绘玻璃的工艺，还是整个橱柜的制作，我们有很多资料和当时的历史图片都可以予以证明。”
经过十余次信件的来往，我们双方都在信上提出了问题，谈出了看法，并且也在不断为对方答疑解惑，双方的认识也日益趋于一致。卡瑞博士的回信中这样说道：“非常感谢您的答复。关于您对雕刻工艺、五爪龙的含义、黄花梨木和北京故宫博物院等问题的解答，我深表感激。您澄清了这些问题，所以现在我完全明白我之前的推测都是不正确的。”卡瑞博士的谦虚和坦诚使我非常感动，这也使我们稍后价格的协商有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基础。
三
再往后，我和卡瑞博士之间的交谈也慢慢地从国际博览会、土山湾、橱柜，转入到了橱柜转让的价格这个核心问题。卡瑞博士希望我先开个价。我告诉卡瑞博士：“您拥有橱柜四十年，每天与橱柜亲近，还是您开个价吧，这样比较好。”卡瑞博士同意了我的提法，他在回信中谈了他的想法：“我们都意识到这件独特的土山湾作品在当今市场上价值连城，光其中的一些部件就值数十万美元，有些甚至超过一百万美元。”然而卡瑞博士还是把话锋一转，说：“我不知道你们博物馆对于这件作品能有多大的预算，再次声明，我们接受博物馆可以提供的最高的合理价格。”最后，卡瑞博士开出了价格。尽管超出了我们允许的价格，但我感觉，真的，不能算高，因为它真实反映了土山湾艺术品的珍贵和稀缺程度。我感谢卡瑞博士对橱柜价格的解释，卡瑞博士不愧是收藏大家，慧眼识金。但是，我还是婉言告诉他，橱柜不同于历代书画，它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橱柜也不同于古玩瓷玉，它的收藏群体相当狭窄。经过两个多月的谈判，橱柜的价格从一开始卡瑞博士提出的价格一路下沉，一直到后来我们双方都认可的最终价格，其中也包括橱柜运到上海的运费和保险费用。我对卡瑞博士讲：“无需隐瞒的是，土山湾博物馆是国立博物馆，预算制，靠政府拨款，它的支出有一整套严格的标准和运行程序。”卡瑞博士表示理解，最后，他非常愉快地同意我们开出的价格，并表示是否能加快转让的进程，他希望能早日看到最后的结果。
为了确保橱柜的真实性和其价格的合理性，我们专门通知了在美国纽约的古董专家、美籍华人C先生。前几年，C先生就已经是我们徐汇区文化局的高级顾问。我们请他前往美国中部俄克拉荷马州卡瑞博士的家，确认橱柜的原真性和损坏程度。九月中旬，C先生从纽约坐飞机途经堪萨斯城再转机到俄克拉荷马市，卡瑞博士在机场迎接了他。在卡瑞博士的家里，C先生一边查看橱柜一边和远在上海的我进行电话联系，这个时候，中国已经是午夜时分。C先生告诉我，橱柜肯定是有年份的，上面的标签是真实的，橱柜的雕刻也非常完美，内容应该都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与照片毫无两样；只是个别地方稍有擦伤，带点残缺，但经历了一百年的历史，这也非常正常。最后，C先生就橱柜擦伤和残缺的程度代表我方和卡瑞博士协商后，把橱柜价格又降低了六分之一，其他条件依旧。C先生返回纽约后又给我打了电话，最后开玩笑地说：“我在他家里整整半天多，他没有请我喝过一杯水。”我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你们美国的文化嘛，您不提出，他怎么知道您有这个需要呢？”当天，我收到了C先生从网上传来的他在卡瑞博士家拍的橱柜照片和他与卡瑞博士夫妇俩在橱柜前的合影照片。
在讨论橱柜如何托运时，卡瑞博士提出，一旦橱柜离开他家后，他就再也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当时很不理解卡瑞博士的说法，如果橱柜到了上海海关以后发生任何情况，你不承担这个责任，我们理解，可现在，橱柜刚离开你的家，还在美国境内，你就卸责任于千里之外，似乎没有道理。我请教了C先生，C先生告诉我，卡瑞博士的这个说法没有错，但是，一定要告诉卡瑞博士，要做好橱柜托运过程中的保险，而且必须要足额，如果发生意外，卡瑞博士要负责帮助我们追究事故责任并做好索赔工作。我告诉了卡瑞博士，他欣然同意，并在双方协议上签字。
当卡瑞博士收到我们第一笔预付款后，他开始了橱柜的托运工作。2013年10月25日，橱柜从俄克拉荷马市他的家开始运往港口城市休斯顿。第二天，我就从网上收到了他传来的橱柜搬运过程中的照片。11月13日，橱柜离开了休斯顿，穿过墨西哥湾，途经巴拿马运河，横跨太平洋，乘风破浪于12月1日顺利到达上海。到上海后，橱柜经过区文管办同志的认真验收，结果非常好，跟我们之前讲的情况完全吻合。我去信给卡瑞博士，感谢了他真诚负责的态度以及我们愉快的合作，同时按照协议的规定，我们和卡瑞博士之间也结清了剩余的所有款项。
四
站在橱柜前，我们依然被震惊了。橱柜高约2.13米，宽1.52米，进深0.41米。整个橱柜，除去七块彩绘玻璃以外，全都布满雕刻。橱柜正面有左、中、右三扇镶嵌彩绘玻璃的柜门，中间柜门是长条形彩绘玻璃，镶嵌在嵌条内的蓝色图案是一条东方的巨龙，而两侧柜门各嵌有三块彩绘玻璃，上面描绘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值得一提的是，橱柜上的彩绘玻璃的内容，与以往我们见到的土山湾彩绘玻璃内容多采用宗教题材和自然景观等截然不同，全部取自于民间流行的古代名著、戏剧作品中的历史人物和场景，无论是彩绘还是雕刻，其画面都借鉴中国画的元素，处处呈现出中国笔墨的写实风格。张璜在1914年编写的《徐汇纪略》中的记载对土山湾彩绘玻璃制作有高度评价：“近日新添彩绘玻璃，将人物鸟兽彩画于玻璃上，后置炉中煨炙，彩色深入玻璃内，永久不退，中国彩绘玻璃，此为第一出品处。”1940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工艺》一书，作者徐蔚南也描述了土山湾的彩绘玻璃，说道：“其绘画师约有四十余人，所绘者均为圣洁之宗教画，或于纸，或于布，或于石，或于玻璃，无不精美。而花玻璃，更为远东独步者也。”土山湾的彩绘玻璃能担当如此荣耀，现在看来也确实是名副其实。
橱柜正面三扇柜门上镶嵌的彩绘玻璃
橱柜左侧柜门三块彩绘玻璃的内容分别是取自宋代“梅妻鹤子”典故中的“林逋赏梅”、《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招亲”和“七擒孟获”。右侧柜门三块彩绘玻璃的内容分别是取自宋代“琴瑟和合”典故中赵明诚和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爱情故事、东晋诗人陶渊明著名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渊明对菊”的意境、西汉“文君当垆”典故中才女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后的生活场景。
橱柜材质为红柳桉木，中国传统历史故事内容的完整雕版共有九块，正面三块，左右柜帮各三块，雕刻工艺呈现出明显的江浙地区的风格，也是流行的传统家具雕刻式样。雕版内容也大多来源于《隋唐演义》、《说岳全传》、《西游记》等古代名著和戏剧作品中的人物故事，这些都是盛行于民间、传承于现在、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橱柜左侧柜帮雕版上的人物故事分别是《说岳全传》中的“岳云锤震金蝉子”、《隋唐演义》中的“魏文通九战秦琼”、《西游记》中的“蟠桃会”。橱柜右侧柜帮雕版的人物故事分别是《隋唐演义》中的“打登州”、“美良川”、《封神演义》中的“辞师下山”。橱柜正面柜门玻璃下方雕版上的人物故事分别是《隋唐演义》中的“御果园”、“薛仁贵征东”等内容。
橱柜围绕中轴线左右两面对称，上沿正中为寿字，左右两条小龙。柜门边框是松树和葡萄的纹饰，中间杂以飞禽走兽图案。柜门之间的闩杆雕有松、竹、梅图案，闩杆的上端对称雕有手持拂尘的仕女图案。正面底座有三个抽屉，中间抽屉的把手刻有一只展翅凤凰，左右抽屉的把手则雕有寿桃，烘托寿桃的是数片桃叶。凤凰和寿桃左右两侧雕有书函、锦囊、如意、笔墨等纹饰图案。三个抽屉，尽管历经百年，但前后拉动仍进出自如。左、右腿足上各雕有一条巨大的倒置五爪云龙，非常突兀。橱柜左右两侧的上沿是蝙蝠衔寿桃图案，底座连接处饰有莲花瓣纹饰和云彩纹饰。蝙蝠寿桃蕴含的福寿绵长、云龙凤凰蕴含的龙凤呈祥、松竹梅蕴含的岁寒三友、串串葡萄蕴含的多子多福、莲花云彩蕴含的祈福纳祥、书函笔墨蕴含的书香世家等，这些都代表着中国民间数千年的传统民俗，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生活理念和精神追求。
橱柜左中部彩绘玻璃的底角写有“T′ou-Sè-Wè”法文字母，这些字母是土山湾的法文翻译。右下部和中部的彩绘玻璃的底角也有竖写的“土山湾”中文字样。橱柜背部贴有两个相同的英文标签，翻译成中文是“美国海关；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展品；序列号582，箱号20，批号9”。很显然，这是橱柜进入美国海关时为海关人员所张贴。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的举办时间是1915年，掐指一算，橱柜至今已有百年历史。
土山湾彩绘玻璃雕花橱柜无论是彩绘玻璃的内容，还是木雕的图案，均是主题鲜明突出、布局巧妙合理、笔调流畅圆润、章法韵味有序、形象丰满生动。今天，经历岁月磨砺的土山湾彩绘玻璃雕花橱柜又格外幸运地重新回归徐家汇——它的故乡，实属不易。烙印在橱柜身上的文化信息既印证了土山湾与“世博”的百年情缘，也见证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源远流长，彰显了土山湾作为海派文化的重要渊源以及在上海乃至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重要身份和突出地位。
（作者系徐家汇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