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从事的滑稽戏、独脚戏、上海说唱艺术,都以上海方言为基本语言。然而,近十多年来上海方言式微,令业内人士十分担忧。要保护好列入国家非遗项目的滑稽戏、独脚戏和列入上海市非遗项目的上海说唱,保护和传承上海方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基础。
一、上海话濒危之痛
中国拥有80余种民族语言,30余种文字,以民族语言为依托的各民族文化源远流长、异彩纷呈,形成了多元统一的中华文化。而从地域划分,华夏又有许许多多方言。语言是文化的承载,是文化得以展示和表达的一种符号系统。作为文化的载体,方言和地域文化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互相影响、互相推进;方言里蕴含着深厚的地域文化,是一个极其珍贵的文化宝库。
从方言里蕴含的深厚的地域文化来解析,可以把方言看作是地域文化的一种象征和载体。一种文化存在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独特的或具有特异性的语言的使用。任何方言,就其文化属性而言,都有整合力、聚合力、竞争力和稳定度的特点。方言不仅本身是一种民俗事象,而且还是一个地区民俗的载体和表现形式,是民俗文化赖以留存和传承的媒介。
然而,据有关方面调查报告,在语言统一化的城市化进程中,方言的话语权正逐步被削弱,华夏方言出现了濒危之痛。
以上海为例,上海方言属于吴语系列,吴语流行于江苏南部、上海、浙江大部分地区、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和福建西北角,以及香港、台湾、旧金山等地说吴语的移民中间,使用人口约八千万。吴语虽然至今还在被广泛应用,在不少地区仍然是家庭和非正式社会场合的主要语言,但是其在正式场合的应用已渐渐减少,地位正逐渐被普通话取代。随着地域开放和发展程度的增强,吴语的使用和传承都在不断减少。作为吴语主要流行区的上海,由于本土语言使用环境的不断模糊,本土文化的生存能力和辐射能力的不断衰落,与一如既往生机勃勃的粤港澳地区文化形成了鲜明的落差。上海的80后们由于保持了原来的在小学里上课讲普通话、下课讲方言的习惯,普通话、上海话都讲得尚为流利;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因为大部分中小学生和幼儿园儿童,在下课时也不准讲方言,因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不会讲上海话或对上海话已经十分“生疏”了。有些90后,可能上了大学后才意识到要重新拾回上海话,但很多地方已经走样,不少有上海特色的词语,以及普通话和其它方言所没有的一些地域特征十分显著的词语,在他们的口中流失了。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20多年,与上海的经济地位相去甚远。有人调查,认为学生“下课时也不准讲方言”,是造成上海话衰落的最主要原因。我觉得,除此之外,学校教育、家庭氛围、社会氛围、上海的人口流动、非上海籍贯人口的大量涌入,也是造成上海话流失的社会因素。可以这样说: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地区交流的日益频繁,法律、政策对方言的限制,市民对上海闲话敏感度的缺失,造成了上海方言传承的危机。
二、为保护和传承上海方言而呼唤
上海的滑稽戏、沪剧都以上海方言作为基本语言,它们形成、发展一百余年以来,全面地保存和传承了上海方言,保持了上海话的正宗发音,规范了上海话的标准语音,并有一整套约定俗成的记录上海话的文字符号。尤其是滑稽戏(包括独脚戏、上海说唱),在它的发展进程中,对上海话的传承和保护与时俱进,不仅吸收、筛选各个社会上历史时期涌现的各种海派词语,引进并丰富自己的基本语言,还将不少上海民俗、上海风情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素材,保存了富有文化内涵和地域特色的民俗风情。例如《新老法结婚》、《各种小贩叫喊》、《七十二家房客》、《十三个人叉麻将》、《关店大拍卖》、《关亡》、《白相大世界》......这一大批作品有的通过20世纪30年代的老唱片保存下了珍贵的资料,有的通过新时代的音频或视频作了保留和记录,成了研究上海方言和民俗的珍贵资料。
大公滑稽剧团演出《七十二家房客》剧照
我从艺三十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直向上海话发音正宗的滑稽大师姚慕双、周柏春学习、讨教,一贯接受注重上海话发音标准的上海滑稽剧团的熏陶。十多年前我开始从滑稽专业的角度,全面地研究上海话,并在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开设并教授《上海方言课》,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和研究成果。近几年,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上海滑稽戏和独脚戏的代表性传承人,我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上海方言的研究和传播工作中。
为什么要保护和传承上海话?不只是为了保护方言而保护,更是因为上海话里蕴含着丰富的上海文化。方言促进了地方文学艺术的多样化发展,对民俗文化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地方戏的生命力就在于使用方言。以我从事的专业来讲,上海的滑稽戏以上海方言作为基本语言,如果上海话流失了,观众群体里没有人会讲、会听上海话了,那么我们的剧种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法生存了。方言是地域文化特色的突出体现,一个地方艺术,尤其是说唱、戏曲表演艺术,无论是创造者还是表演者,都必须植根于它的方言区域的语音、语调,才会得以流传。地方戏曲、曲艺艺术与方言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诚如相声对于北京话的传播,评弹对于苏州话的保存,越剧对于绍兴(嵊州)话的影响,都具有重要意义。
鉴于上海方言濒危的现状,近几年来,我在上海市两会上提交了多份关于保护上海方言的提案,并多次向媒体呼吁,得到了各级领导的支持。去年,在方方面面的关心下,我应上海教育出版社之邀,编写出版了《跟钱程学上海闲话》和《钱程的上海腔调》两本书,时任政协主席的冯国勤先生与副市长屠光绍先生专门题词作序。尤其是2013年我在政协的提案《恢复上海方言生机,重在学龄前教育》,受到政府和市教委的重视,上海市教委还特别因我的提案而发文批示:“将本着‘积极、稳妥,先试点、后推开’的原则,遴选本市有条件的幼儿园进行上海话教学的试点,取得经验后逐步在全市推行。”
三、上海话的优势要弘扬
国家通用语言和方言不是互相对立而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因此,保护和传承上海方言应该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
语言是人类文化最重要的载体。我们知道,人类思维的每一个成果,不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包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分类,发现或提炼形成的概念,想象或思量的形象,判别或断定的命题,推测或求证的结论,无一不是用语言加以肯定下来的。上海方言承载上海文化,因其独特的发展历史和人文环境,上海话在传承上海文化的发展和积累过程中,有着普通话所没有的独特优势。这些优势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留存了古汉语。清末民初就有人考证,在上海方言里找到了古代语言记载的同义词语。生于1860年的胡祖德曾在1922年编著的《沪谚》一书中,列举了许许多多由古汉语而来的上海话词语。例如,上海人将闪电称为“霍显”,与唐诗中使用一模一样;把每个月的上旬称作“月头”;把明年讲为“开年”,沿用了古代宫词和铭文的用词。再如至今还常用的上海话词语:长远、打扮、倒灶、毛病、淘伴、得法、毛病、便当、活络、尴尬、索性、乐得、白相(孛相)、邋遢、龌龊、畔(躲起来)、汏、拎、耳边风、小把戏、舒齐、把稳、捞、相骂、脚色......都能从古籍中一一找到记载。此外,上海话还保留了古汉语发声的入声字和尖团音的区分。普通话去除了入声声调,不少在音韵学里归入仄声的入声字变成了平声字,如果用它来念格律严格的古诗,常会出现平仄不合或混乱的现象;而上海话保留入声字的发音,用它来朗诵古诗,则更能体现古诗词应有的韵律和韵味。还有,用字分尖团,让上海话讲起来更清晰,听起来更亲切,唱小调、戏曲则更有韵味,更加字正腔圆。
(二)善于吸收外来词语。上海还因特定的地理和历史环境,从晚清到十里洋场“冒险家的乐园”,外来的、新鲜的事物、人物纷至沓来,与“外界”的交流急需跟进并作必要的更新,于是迅速地吸收了许许多多外来词语,成为上海自己的交流语言。这些词语不仅成了上海鲜活的俗语,还通过上海这个窗口,向四处扩散,很快流传并被通用语或其它方言所吸收。清末,上海开埠后出现的有意译的飞机、细胞、火车等等,到了民国初更有不少音译或音译加上汉语语素的词语,如:那摩温(第一)、番司(脸)、派斯(证件)、哈夫(对半分)、卡其、扑落、大亨(有势力的大人物)、司的克(拐杖)、高尔夫、马赛克、阿木林、沙发、咖啡、水门汀、麦克风、巧克力、卡车、啤酒、腔势、茄克衫、司别灵锁、华夫饼干、老虎天窗......这种丰富自己词语的吸纳和更新,一直延续至今。这种对外语反应迅速的借词和根据外语创造新的词汇的优势,对于与外界交流,紧跟时代步伐,都起到了十分有力的作用;不仅体现了上海方言海纳百川的兼容,也使上海方言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三)具有非凡的创造力和包容性。随着时代的发展,上海话新词语都有与时俱进的创新。上个世纪20年代起,上海经济、文化发展迅速,于是与经营活动有关的新词语,如洋盘、放白鸽、白相人、敲竹杠、仙人跳、讲斤头、大放盘、掉枪花、兜得转、孵豆芽、白蚂蚁、摆丹老、过期票子、翻门槛、开条斧、走脚路、瘪的生司、放鹞子、跳老虫、黑吃黑、豁边、撤洋烂污、来路货、捞锡箔灰、轧头寸、轧苗头、无线电报、揩油、空心大老官、三光码子、吃牌头、吃空心汤团......与新型生活有关的新词语,如小白脸、老头子、大好佬、瘪三、脚碰脚、隑牌头、放野火、避风头、搅七念三、敲木鱼、板板六十四、开房间、三脚猫、搭架子、剥猪猡、戳壁脚、烂污三鲜汤、钉梢、吃豆腐、打野鸡、识相、卖洋三千、勿临盆......大量涌现。1935年,话剧先驱汪优游(汪仲贤)还专门出版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搜罗解释当时上海俗语的《上海俗语图说》。到了21世纪初,面对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上海俗语新的词汇又层出不穷,如套牢、托盘、掏浆糊、帮帮忙、马大嫂(买汏烧)、粢饭糕、月光族、白骨精、有腔调、拗造型......
四、认真保护和传承上海话
这一两年,对于传承和保护上海方言,对于推广普通话与保护地方方言相辅相成的关系,大家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然而,怎样保护,如何传承,似乎也有一些乱象。例如怎样为上海话标音、正字,原本也不复杂,因为上海话的发音、表字在工作和生活中,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章的;但是,这些年由于上海话的式微,这些问题显得有点乱。例如,到底有没有标准的上海话?是不是60岁以上的人讲的就“都是上海话”?在当下向青少年传授标准的上海话,如果要注音的话完全可以运用国际音标为上海方言标音的,而有人却一再要别人去学习近70个与普通话汉语拼音相对立的“拼音符号”,或者发明并推销一套别人看不懂、无法学的拼音符号。尖团音的区分和入声字的保留是上海话特有的,知晓尖团音和入声字是讲好标准上海闲话的秘笈。现今生活当中传统意义上的一些郊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特别是年轻时出国定居目前还生活在海外的上海人都在使用;作为以上海方言为基本语言的“上海土产”滑稽戏、独脚戏、上海说唱和沪剧的专业人士还仍然保持本色,正宗地区分着尖团音。但是有些“理论”却要人为地“取消”它,甚至在编写出版的《词典》里也一笔勾销,把很有个性特点的尖团音的区别全部抹去了。有的媒体在报道有些节目的时候,为了广告效应,为了追赶“保护上海话”的形势,竟然将苏北话当做上海话来推广......还有上海话表字,你约定俗成的是“嘠三胡”,我就在媒体里来个“茄山河”;你约定俗成把“这个”写成“迭个”或“格个”,我推出“老祖宗”写的“格格”、“搿”......更有媒体里某些栏目,趁着“保护上海话”的呼声,用并不标准的上海话来充当,对上海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解释”更是时有出现......
对于保护和传承上海话,需政府有关部门和广大市民共同努力,政府要有责任意识,市民要有危机意识。这里再提几点建议:
(一)在政策和法律的层面上首先要重视和尊重方言(不单单是上海闲话,其它方言也要保护),不允许发生打压、排挤上海方言的现象。在这一点上,这几年做得很好,但是对于少数没有很好认识到推广普通话与保护地方方言关系的一些朋友,对于只会讲普通话而不熟悉上海话的一些外来朋友,还要向他们宣传保护上海方言的意义,让他们懂得融入这个城市与保护方言的关系。
(二)在教育和社会各项工作中,重视方言的保护,为年轻人学习上海话、了解上海文化和方言艺术,创造良好环境。这几年,这方面的工作有很好的势头。去年,上海市教委根据政协的提案,已经选择有条件的幼儿园进行上海话教学的试点,还拟定了为中小学教师培训上海话的计划。但是课余和家庭中多用上海话交流的习惯还没养成,老百姓普遍呼吁的“地铁沪语报站”迟迟得不到实际响应。由此可见,用上海话交流的语言环境还没很好形成。
(三)保护传播上海话的艺术形式和载体。传播上海话的某些栏目、文艺节目,要使用标准的上海话,使用约定俗成的上海话。这一点,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沪语《阿富根》栏目,上海沪剧、滑稽戏、独脚戏、专业的上海说唱,都一贯使用比较标准、正宗的上海话。对某些新办的专以保护沪语为目的的视频栏目中讲不好上海话的主持,应该加强培训。我认为,媒体里的上海话应该是标杆,对上海话的传承和保护,应该起正确的导向作用,如有必要可实行持证上岗制度。
(四)以前各种为上海话注音的方法初衷是好的,但复杂难学的“拼音方案”难以普及,本人建议用《国际音标》为上海方言注音。
(五)有条件的家庭,长辈对小辈应提倡多用上海闲话交流,变不动为被动,从被动到主动,逐渐培养文化自觉。
上海方言作为华夏众多方言中的一种,是上海文化的一种承载,蕴含着丰富的上海文化。保护上海方言任重道远,愿我们共同努力。
(作者系上海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国家一级演员、上海滑稽剧团副团长、上海曲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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