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徐詠青不能说是一个月份牌画家,或者至少,不仅仅是一个月份牌画家。他之所以闯入月份牌画这一领域,完全是因缘际会,时局所致;他和其他月份牌画家还有一个区别就是,他是科班出身,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是近代中国最早的美术学校——土山湾画馆培养出的杰出画家。
民国初年的徐詠青肖像
徐詠青本姓范,出生于1880年。松江泗泾人。他自幼失去父母,由继母和祖母带大。后被送入位于上海徐家汇的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先在慈云小学读书,1893年正式进入隶属于孤儿院的画馆随刘德斋学画。在画馆当学徒时他使用的是“王永青”这个名字。孤儿院有替孤儿改名的先例,但一般并不会替人改姓,所以这个“王”姓,不知源于何因,不知是否是他祖母的姓?徐詠青于光绪十九年(1893)正月进画馆学画,二十四年(1898)正月满师,为时整整五年。当时画馆的学制一般为四年,如表现良好,则加学一年水彩,如天赋出色,则再延长一年,加学油画。但资质差的,也有仅学四年素描就让毕业的。徐詠青在画馆学习时,由于天资聪慧又刻苦努力,故成绩出众,门门课都出类拔萃,被公认为画馆中绘画水平最高,故能享受特例,提早满师。
徐詠青是画馆主任刘德斋最为喜爱的学生,刘曾屡屡为他单独讲课。在画馆历年的诸项科目考试中,如画真人稿(人物写生)、临石膏像、临五色花鸟画、花卉写生、书法等,他几乎每项都考第一,因而屡获奖励。1896年,徐詠青进画馆不满四年即开始学油画。次年三月,刘德斋又亲自安排画馆油画水平最高的老师王安德向他单独传授油画技法。1898年徐詠青满师后,因绘画成绩好,得以和王安德等一起成为画馆中有资格对外承接油画定单的少数几人之一。刘德斋为报王安德的倾心教育之情,还自己掏出两块银元表示酬谢。1912年4月,刘德斋70岁生日,画馆在龙华百步桥为其祝寿,徐詠青以老学生的身份特地赶来为老师祝寿,并留下了一张非常珍贵的祝寿合影。三个月后,刘德斋就因病辞世了,这张照片,很可能是这对师生唯一的一次合影。刘德斋和徐詠青堪称土山湾画馆中的师徒双子星座:他们一个是画馆承前继后的关键人物,一个则是众多学生中声誉最隆的杰出代表。
刘德斋七十寿辰时和徐詠青(后排右一)等土山湾画馆新老学生于龙华百步桥合影
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初八,徐詠青满师毕业,两天后就是他的结婚吉日。因为他的孤儿身份,按当时比较普遍的习惯,他成了一名招女婿,入赘的女家姓徐。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取得女家同意之后,他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徐宗范。徐,是女方姓,以徐为姓即明确了其入赘女婿的身份;而范,自然喻意自己的本姓,范字前面加一“宗”字,则以示自己不忘根本。他又为自己取字坪生,喻一生平安妥帖之意。结婚以后他改名徐詠青,姓是女家姓,名是自家名,所生子女则都姓徐,以遵循自己对女家的承诺;然而以后徐詠青又把自己和外室所生儿子改为范姓,显然他的心中并不能忘却自己是范家之后。
徐詠青1898年毕业后,在画馆整整服务了七年。1905年,他离开土山湾进商务印书馆,从事美术工作。徐詠青敢于走向社会独身打天下,自有其过人本领作支撑。画馆培养人才的一个弊端是注重描摹而缺少创造,技巧可以非常娴熟,而自己的东西却比较缺乏。画馆有很多这样的学生,让他临摹,画作栩栩如生,但一旦脱离了样本就束手无策了。徐詠青是一个例外,他既有精湛的临摹技巧,又有出众的创作才能,堪称全能型的画家。据商务印书馆人事档案载:徐詠青是1905年5月经沈季芳介绍进入商务印书馆的,在图画部任职,月薪三十元,主要工作是从事封面和插图的绘制。徐詠青曾数度进出“商务”,具体年月已很难考证。有时间可考的是1913年7月16日徐詠青曾再度入馆,这次介绍人是庄百俞。他仍在图画部任职,只工作半天,但月薪加到了八十元,且到9月,又加了二十元,也即月薪达到了一百元,这在当时已堪称高薪了,和徐詠青当时的名望也是相符的。1914年3月起徐詠青在“商务”开始“全日办事”,这年6月他到上海图书公司办事,10月再回图画部,1915年2月到印刷所,1915年7月辞职。但我们从张元济日记中还可以得知,“商务”在1917年还曾再度招徐詠青入馆,负责石印技术的教学和月份牌画的推广事务。当时,月份牌的印制已经成为“商务”的一桩很大业务,而其时印刷工艺普遍采用石印工艺,能熟练掌握从绘石到印制这全套石印工艺的人非常稀缺。徐詠青早年在土山湾学徒期间接触过石印工艺,自己又是学画的,两者结合,可谓实属难得。张元济在1917年2月22日的日记中记道:“用徐永青,给坐薪若干外,论件包工”,原因是“绘图落石人不敷”。这年12月1日,张元济在日记中又提到徐詠青:“函伯训、梦旦,拟加徐薪水,令教学生,帮办图画部。”很显然,在“商务”早期业务的绘图、印刷方面,徐詠青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才,以致馆方屡屡给他增加薪水,予以奖励。
徐詠青得以加入商务印书馆从事美术工作,绝非只凭着毕业于土山湾画馆这个招牌,他是有实力的,而且拿出了真材实料才顺利过关的。我们先来看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学铅笔习画帖》这套书。这套习画帖共六册,循序渐进,非常适合当作绘画教材,也完全能够作为自学范本,故十分畅销。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即1906年2月初版,署名“商务印书馆”编辑、发行,至三十三年十月即1907年11月已经五印,民国元年(1912)五月十印,民国十八年(1929)六月二十三印,其销售之旺,在“商务”出版物中完全可以算作佼佼者了。
1906年2月商务印书馆初版《中学铅笔习画帖》
这套畅销书的编者署名为“商务印书馆”,其实真正的编者即徐詠青。从这套书中的范画来看,全部都是西画,可以看出一定出自经过严格西画训练的画家之手;而且,我们如果将此套教学用书和土山湾画馆当年的教材《绘画浅说》和《铅笔习画帖》作一番比较,两者的承继关系可说一目了然。这完全符合徐詠青的身份,而在当时的商务印书馆则根本找不出完全符合这种条件的第二人。徐詠青1905年5月加入商务印书馆,在图画部工作,而这套习画帖出版于1906年2月,也即他入职“商务”的第九个月,这也完全符合一般出版物从写作到审稿,再到编辑、印刷,直至出版所需流程的时间。笔者分析,这套书应该是徐詠青进商务印书馆的“投名状”,因其当时名头不大,故“商务”未让他署名;而此书“销售之旺”让双方都未能预料,这很可能导致了徐以后的出走,也埋下了徐日后再进“商务”时月薪直加到百元之数的伏笔,这在当时绝对是一般人望之弥高的高薪了。
徐詠青进入商务印书馆后,主要做了两件事,并且做得都非常出色,可谓功绩卓著,开创了一代清新之风。
一是为大众美术正名,大力提倡美术为工商服务。早在土山湾画馆期间,徐詠青就为很多教堂和私人订制画过很多画,在他心目中,美术就是为人服务的,更是谋生的一种技能,而绝非只是孤芳自赏、陶冶性情这样的风雅之举。这种信念,在他脑海里可谓根深蒂固,并且在各种场合都有过阐述。1918年,他曾以教务长的身份在中华美术学校作过一次讲演,开宗明义地表示:“不佞今天与诸君乃相见第一日也,是不可不有一言以相告于诸君。诸君知本校之宗旨乎?本校之宗旨:以养成美术专门人才者也。但这美术二字范围颇广,不止限于图画一门。盖图画不过是美术之一种耳。故本校当陆续将各种美术专科逐渐设置,以组成一完备之美术学校。”这可以说是徐詠青在土山湾画馆接受相关教育后进行思考的一种表述,也是他心目中包括职业美术教育在内的一种大美术观。在他看来,美术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虚空之物,而恰恰就是日常生活的延伸,何况当时还略显小众、少为人知的水彩画,更需要有人向市民普及。美术的背后是一片广阔的原野,需要生活的原色,离不开大众的参与,一味强调风雅,远离世俗生活,其实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曲径小路。能用自己手中的画笔,在养家糊口之余给社会添姿加彩,让生活更惬意,享受美术带来的美好,这是人间最大的快乐。徐詠青如是想也如是做,他当时为“商务”以及其他书局出版的杂志画了很多封面,其中画得最多的是有正书局的《小说时报》(1909年创刊)、《妇女时报》(1911年创刊)和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1915年创刊),总数有几十幅之多。在此之前,中国杂志的封面画主要为装饰图案、实物花草等,冷峻素雅,但却远离社会,缺少人间烟火气。而徐詠青绘制的这些封面,大多数为时装妇女,无论是人物本身以及她们所穿服饰和周边器物,都来自于实际生活,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而且,出现在他画笔下的妇女形象,几乎都是投身社会的读书女子,而非以往纯粹依赖男人的贤妻良母,这也直接反映了他对传统女子大门不迈、二门不跨的腐朽观念的批判。徐詠青的这些人物画作品,不但开创了封面画反映现实的先河,而且也成为他以后参与创作月份牌的一次可贵实践。
徐詠青绘《妇女时报》1912年9月第8期杂志封面
二是为商务印书馆培养了一大批美术人才。“商务”1897年创办时只是个印刷企业,业务比较单一,20世纪初正式进入出版行业之后,业务门类一下子繁多起来,他们迫切感觉到,为了摆脱受制于人的窘境,必须拥有比较完整的印刷出版方面的专业人才群体,其中当然包括美术设计人才的培养。1905年,精通美术、通晓印刷的徐詠青能够顺利进入“商务”,不能不说和“商务”的这种迫切需求有着逻辑关系。但只有一个徐詠青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培养更多的“徐詠青”才能满足一个大型印刷出版企业的需求。1909年8月,商务印书馆在《申报》上刊登的一个招生广告就印证了他们的这种迫切需求:“商务印书馆印刷所招收艺术学生:15至18岁学徒,修业5年,分绘图雕刻与五彩印刷两科。”据李超教授在《中国现代油画史》中考证:这届学生应考者多达四百人,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人,其中就有后来成为一代油画大家的颜文樑。负责教授这届学生的则是日籍画家。至于徐詠青是否担任过这个班的老师,还没有任何材料可以提供佐证,现在仍是一个谜。1913年,商务印书馆正式招考图画生,再次在《申报》上刊出广告:“本馆现需招收学生数十人,练习各种图画,如有曾习图画,国文精通,书法端正,年在十五岁以上十八岁以下,有志学习者,务于阳历6月22日起亲到棋盘街本馆报名,领取试验证;于七月初一二三等日下午二时试验。合格者到馆实习,月给津贴六元,膳宿自备。特聘图画专家教授,俟学业进步,即将津贴酌量加增。另有简章可向本馆取阅。如有造就较深,图画精工者,年龄不拘,津贴从优。”和1909年那次相比,1913年的这则启事,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此次招生的人数、资格、待遇等事项,显然更加具体也更有吸引力。从广告我们可以推断,“商务”这次招收的“图画生”,比起四年前招收的“艺术学生”,课程安排将更加正规严谨,不但“特聘图画专家教授”,承诺每月发放津贴,并特地强调具有良好绘画基础者“年龄不拘,津贴从优”,这都是非常务实的举措。
为“商务”1913年这届“图画生”授课的,除了日籍、德籍教师外,还有徐詠青这个中国教师,他主要教授素描和水彩画技法,学生中有何逸梅、凌树人等。如果说这届学生中成名的似乎不多,那么,“商务”在1914年继续招的这届以及以后几届学生,日后成名者之多,完全可用星光熠熠来形容。据广告界前辈丁浩先生回忆:“上海商务印书馆对培养中国广告画家起了重大作用,他们招收一批爱好绘画的青年作练习生,和杭穉英同时考入商务印书馆作练习生的还有金梅生、李詠森、金雪尘、鲁少飞、戈湘岚、陈在新、张荻寒等人。”其中,杭穉英、金梅生、金雪尘后来都在月份牌画界叱姹风云,成为一代名家;鲁少飞则是大家公认的中国漫画界第一代大师级人物;戈湘岚日后在国画领域成名,他在20世纪20年代设计的“马利牌”颜料商标一直沿用至今,1956年又被聘为上海中国画院首任画师;李詠森离开“商务”后又就读于苏州美专,1924年毕业后先后应聘担任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图案系教授和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沪校副校长,日后成为水彩画名家。徐詠青事务繁多,当时,为杭穉英、金雪尘他们上课较多的是何逸梅,这也是美术界的惯例,代替老师为师弟们上课的多为大师兄,不足为奇。但金雪尘、杭穉英、金梅生他们,都是认徐詠青为老师的。在杭穉英的书桌上,长期摆放着徐詠青赠送给他的一帧小照,时隔七十余年,杭鸣时仍然清晰地记得,父亲杭穉英给他讲述这帧照片来历时的那种虔诚,于此也可见徐詠青在杭穉英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而徐詠青也一直记着自己在“商务”所教授的这批弟子,1946年他到青岛后,曾亲口和其学生楚启恩说:上海画月份牌的杭穉英和金梅生都是自己的学生,杭穉英还曾为他们老两口做过一身棉袄。以后有机会去上海,可以去拜访金梅生(其时杭穉英已经于1947年病逝)。1978年,楚启恩还真去上海拜访了金梅生,说起老师的晚景遭遇,两人不胜唏嘘。金梅生还亲自动手给“小师弟”改画,传授他月份牌画的真谛。
徐詠青在商务印书馆开班授课之时,正是月份牌在上海蓬勃兴起并趋定型之际。清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被迫实行“门户开放”政策,口岸城市相继通商,洋商洋货大批涌进国门。为了招徕顾客,洋商们展开了他们惯用的宣传攻势,采用刊登广告、雇佣买办、上门推销等种种手段,不一而足。最初是直接拿国外的广告宣传单来散发,却并不受中国顾客的欢迎。他们碰了钉子后才痛定思痛,开始明白入乡随俗才能捕获人心的道理。洋商们从中国传统木板年画中带月历的春牛图受到启发,聘请中国画家绘制民间喜闻乐见的传统故事,图画四周加上商品信息和中西合璧的月历,此即后来大行其道的“月份牌”。这种月份牌最初大量使用的是售卖各式彩票的经销商,他们以赠送月份牌来吸引人们大量购买彩票。为节约成本,月份牌一般均是小幅尺寸,黑白印制,比较考究的也仅是双色印刷。后来,利润丰厚的保险、药房和报馆等行业也逐渐开始发行自己的月份牌,以尽推广宣传之效能。我们在1900年前后能看到大量月份牌的广告刊诸报端,争奇斗艳,各显神通。这里可以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腊鼓将阑,履端伊始,本馆例有月份牌分送阅报诸君。兹已托点石斋石印中西月份牌,用洁白洋纸印成,中间中西合历,俱用红字,光艳夺目;外圈绿色印就戏剧十二,各按地支生肖,命意新奇,藻绘精绝,皆系名人手笔,阅之令人爱不释手。——刊1885年12月24日《申报》
本馆前日又承中英大药房赠到中西合璧月份牌两纸,藻绘鲜明,颇堪娱目,悬诸座右,不特藉以稽考时日,该药房之缔造经营名驰遐迩,亦将与日俱增焉。合缀数语,以志颂忱。——刊1899年3月27日《游戏报》
昨承乐善堂药房主人惠到月份牌十幅,五彩斑斓,目为之炫。上绘秦始皇使方士徐福往东瀛求药故事,蓬山仙岛,咫尺匪遥,悬诸座右,实令人作天际真人想。书此以谢主人贶我之厚,兼以颂该堂今岁生意有蒸蒸日上之象焉。——刊1902年2月13日《春江花月报》
昨蒙美最时洋行将其所经理之劳尤年克廓保火险及人寿险公司之月份牌一轴见赠。查该公司于一千八百二十五年成立,资本五兆五十万磅,常年入项英金九十万磅,诚为保险行之著名可靠者,其所出月份牌亦甚合用,故合此志谢。——刊1905年12月31日《新闻报》
从上述这些广告中,我们可以大致知晓:发行月份牌的很多都是些新兴企业,需要大肆宣传,广为人知;新闻报纸是当时主要的中介媒体;月份牌画面内容主要为民间喜闻乐见的中国故事,印制最初仍沿用传统的木版印刷工艺,后来逐渐过渡到产能巨大又价廉物美的石印工艺,并且很早就使用了“五彩斑斓”的彩印工艺。
新兴商品的大量引进和快速流通,催生了既能宣传商品又颇受市民欢迎的月份牌这一商业美术品种的诞生,而石印工艺正恰逢其时于此兴起,很好地充当了月份牌生产流通的催化剂。石印工艺本也是手工生产,由阿罗斯•塞纳菲尔德于1796年在德国发明,19世纪中后期电力工业和摄影技术的发明应用,让其如虎添翼,尽显潜能。有了电能助力的石印工艺,一小时能印近千张画页,且能对图案放大缩小,仅此即让传统的木版雕印工艺相形见绌,很快便退出工业印刷领域。
土山湾印刷馆是上海石印工艺的源头,而土山湾画馆则是中国近代西画教学的摇篮,它们是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属下最重要的两个机构。石印工艺需要“手工绘石”,对美术人才有很大依赖性。徐詠青是土山湾画馆的高材生,素描、水彩、油画,样样精通,画得一手好画;同时,他在画馆学画期间即和石印生产多有接触,故又非常熟悉石印工艺。有此两条,在上海便很难再找得出能比徐詠青更适合石印绘画教学的人才了。徐詠青自己也很自信,他自土山湾画馆出道之后,曾屡屡在社会上开班授徒,除了传授西画技艺以外,石印绘画也是他开课的重要项目,谨以其1919年一则开班广告为例:“本寓招收学生数名,每日由鄙人亲自教授:铅笔、毛笔、钢笔、擦笔、水彩画、油画以及五彩石印等,卒业期三年,凡有志专门图画之青年即日速来报名,章程函索邮票三分即寄,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南三角地徐詠青画寓启。”而在此之前,1917年6月,一批有志于研究实践彩色石印的美术工艺专家在上海成立五彩绘石工艺社,徐詠青也是列名第一的主要人员,由此即可见其在这一领域内的权威地位。
1913至1914年,正是石印彩色月份牌蓬勃发展之际,而徐詠青也恰于此时在商务印书馆图画部正式开班授徒,天时地利人和,让徐詠青有了一个很好发挥自己才能的机遇。虽然今天已无法获悉他们师生在课堂上的教学内容,但按逻辑推理,此时的徐詠青不会不讲石印工艺,也不会不讲月份牌绘制;而且,他那两年教育出的高徒,有很多在日后恰恰都成为了月份牌绘画大师,如杭穉英、金雪尘、金梅生等,两者之间不会没有一点内在的关系。事实上,徐詠青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1914年开始步入月份牌画领域的。
1900年前后的上海报界,《申报》和《新闻报》是当仁不让的两大天王,排名第三的则数得上是《时报》了。该报1904年6月12日创刊于上海,创办人狄楚青,由罗普任总主笔,梁启超也参与过策划。该报首创“对开报纸,分为四版,两面印刷”的现代型版式,彻底摆脱当时盛行的书页式报纸痕迹,并对标题、字体、圈点符号等编排形式进行改进。它将《新民丛报》所创的报章文体“时评”移植于日报,开辟“时评”专栏,由陈景韩、包天笑、雷奋分别主持,评论国内大事、外埠新闻和本埠新闻,并率先创办报纸周刊,每周分别设立教育、实业、妇女、文艺等7个专版,聘请专家主持编辑。这种种革新举措,均为后来各报所效仿,并一直沿袭至今。1914年是《时报》创办十周年大庆,一年前该报就开始筹划各种庆典活动,其中就包括邀请各界名流为《时报》题词作画。徐詠青和该报多位重要人物有交往,也曾在该报上发表过画作,作为当时崭露头角的画坛实力画家,徐詠青也收到了邀请。这是一份荣誉,也是对自己画功的考验,徐詠青自然不会轻率对待。当时他正为狄楚青创办的《小说时报》和《妇女时报》绘制封面,主要形象大都为女学生和时装妇女,但受制于刊物封面的狭小面积以及刊名、刊号等字体的排布,颇感约束。这次,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舒畅地作画了。这是一帧直幅水彩画卷,背景淡色敷彩,整整一半篇幅都是蔚蓝色的天空和随意舒卷的云朵,着意突出那种自在舒展的感觉,令人赏心悦目。画幅中央,是一位优雅地端坐在藤椅上的年青女子,一头烫发自然松卷,高领窄袖的上衣显示着时尚,下身为宽松的黑色长裙,凸显出大方稳重。女子左手随意捻弄着刚刚摘下的红花绿叶,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右手边那张摊开的报纸,貌似闲笔,却巧妙地暗示出女子的身份。就连草地上乖巧地蹲坐着的那只黑白斑花狗,看似随意勾勒,却也起着佐证女子家境的妙用。寥寥几笔,画家就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民国初期知识女性神定气闲的典型形象,而且,这应该就是当时关心时事订阅报纸的主要人群,正好寓意了画家对《时报》创刊十周年的祝贺。这是一幅优秀的水彩佳作,美人靓丽,色彩明亮,着意宣传的商品自然是《时报》,若再加上月历,不啻就是一幅标准的月份牌画。事实上,这应该可以算是徐詠青所绘最早的月份牌画了。以后,他就正式闯进了月份牌画界,1915年,上海举行征集月份牌画稿大赛,最终一等奖由日本人村井获得,二等奖两名均由徐詠青荣获,三等奖三名由胡伯翔、周柏生和俞涤烦三人分获。
徐詠青为《时报》创刊十周年绘《妇人和小狗》(1914年7月)
徐詠青还另外绘有一幅以人物为主的月份牌画,这就是《韦亷士医生药局1924年月份牌》。画面是一户四口之家温馨的室内图景,地毯磁凳,高几瓶花,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一家之主的丈夫,手持书卷,慈爱地望着蹲在地毯上搭积木的女儿,坐在椅子上的妻子则手抚儿子的后肩,满怀宠爱,母性洋溢。徐詠青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对这样融满爱心、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有着深刻的向往。如果熟悉土山湾画馆,则一定会对这样的画面感到眼熟,徐詠青的老师刘德斋就曾不止一次地画过类似画面,他于1892年编绘《古史像解》时画《训蒙图》,1894年编绘《新史像解》时画《垂训家庭》,画面都是描绘一家之主谆谆教诲家人的情景。1911年写《烛仇记》时,刘德斋又改绘此画并以此作为封面,可见他对这类“家庭图”的重视。刘德斋平时接触的多是缺少家庭之爱的孤儿,对这些孤儿充满着慈爱之心,对他们身上因此而产生的毛病也耳濡目染,感触颇深,他三番五次笔绘此图,正说明他对“严明家训”和“立身为首”的重视与提倡。徐詠青深受刘德斋的影响,对老师绘制的这类“家庭图”也一定记忆深刻。他的这幅《韦亷士医生药局1924年月份牌》,画面少了宗教元素,但却增加了家庭氛围,增加了更多的爱意,可以说是对刘德斋“家庭图”的一次改绘,更是一种升华。
徐詠青绘《韦廉士医生药局1924年月份牌》
徐詠青绘、商务印刷馆发行《家庭教育》明信片
刘德斋绘《古史像解》插图《训蒙图》和《烛仇记》封面
徐詠青喜欢水彩画,也擅长画水彩画,他为杂志画封面,为报刊画插画,为商行画月份牌,几乎都无一例外以水彩画示人,这和他兴趣爱好有关,更和他接受的美术教育有关。土山湾画馆教学,强调以素描为基础,以油画为最高境界,而以水彩画为特色。徐詠青在画馆学画整整五年,几乎门门功课都考第一,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学霸”级人物,素描、水彩、油画,他都拿得出手且样样精通,可以说是画馆几十年来培养出的最杰出的学生。当年土山湾画馆使用的教学材料大都从国外进口,色彩颜料本就不便宜,油画颜料就更加昂贵了,故画馆一般教学和创作,以使用水彩画为多,而刘德斋本人也擅长画水彩,教学也多以水彩为例——事实上,在土山湾画馆有资格学油画的学生本就很少。土山湾画馆的水彩教学,受到英国、荷兰水彩画家的影响,但更受益于法国水彩画家维涅尔(Pierre Vignal,1855—1925)的水彩风景画,这是土山湾画馆学生当年临摹最多的。徐詠青深受维涅尔影响,他的作品中能够看到维涅尔的神韵,他一生所绘也以水彩画为最多,尤其是水彩风景,这本来就是水彩画的擅长领域。徐詠青画月份牌画,有两个特色很难和其他画家混淆:首先,他始终单纯用水彩画来创作月份牌,这不说独一无二,至少在这个领域非常少见;其二,他创作的月份牌基本都是风景画,极少有人物。有人说徐詠青不擅画人物,甚至说他只会画水彩画,这都不符事实。徐詠青的素描非常出色,这有他的大量作品和他学生的回忆可以作证;他的油画人像也同样很精彩,他是土山湾画馆当时能够在家里绘画,并对外接受油画订单的七个杰出画家之一,震旦博物馆的外国神父甚至点名要他去博物馆绘画。徐詠青之所以放弃油画而选择画水彩,既是他的兴趣所在,也是基于现实考虑——当时油画市场实在太小,对他这样一个以商业美术维生的画家来说,画油画根本不足以让他养家糊口。至于主要绘制风景画,这当然是由水彩画的特点所决定,何况,月份牌画家几乎都是主攻人物画的,区别不过在于有的擅长古装人物,有的却以时装女郎见长而已。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挤着走这阳关道,专心走好自己的独木桥不也很好吗?
徐詠青绘水彩画《岸草溪蘋绿未匀》(刊于《游戏杂志》1914年9月第9期)
徐詠青画的水彩画月份牌,风格鲜明,独树一帜,如他1924和1925连续两年画的亚细亚火油洋烛月份牌《深山古刹》和《杭州灵隐寺》,以及同时期画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月份牌《苏州虎丘塔》,烟雨迷蒙,古味森然,山色空灵,物人参差,虚实相间,干湿并举,不仅造型、立体感表现得极其精确,而且质感饱满,色彩厚实明亮,给人以清新厚重之感,显示了他自小打下的坚实的素描基础和色彩基础。徐詠青的水彩画在当时是第一流的,可以和世界最高水平相媲美。留学比利时、画名驰誉欧洲的著名画家、雕塑家张充仁对此有这样的评价:“中国的水彩画起步比英国晚了近一个世纪,但从临摹维涅尔的水彩画开始,它的起点是极高的。徐詠青画水彩画时,一点一划、中锋偏锋,都用得比欧洲的水彩画家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与当时世界上所达到的水平不相上下,……他是中国第一个自己的水彩画家,在此之前在中国土地上也曾创作过水彩画,但那全是欧洲人的作品,在他之后中国才开始有了真正的水彩画家。这时是1909年,即本世纪初。其后不久,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回国,亦开始绘制水彩画,但他只有少量作品,不如徐詠青以水彩画为主,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当时沪上画月份牌最受欢迎的是郑曼陀,他早年在杭州二我轩照相馆画肖像,民国初年到上海,首创以擦笔水彩画月份牌,所绘人物栩栩如生,肌肤质感尤其水灵生动。有人慧眼如炬,看出了徐詠青和郑曼陀的画具有互补性,提议两人合作,由郑曼陀负责人物,徐詠青主画风景,一试果然大受欢迎,两位大家施展身手,各得其所,“郑家人物徐家景”很快就成为了一个品牌,并且带动了月份牌画合作互补的“双人绘”现象,如周柏生和丁云先合作,丁慕琴和张光宇合作,谢之光和潘达微合作等等。但艺术毕竟是看中个人能力,强调个体风格的领域,这种“双人绘”方式只能偶一为之,并未能在月份牌界持续太长时间,新鲜劲过了以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至于徐詠青本人,他绘制月份牌的时间大概也仅仅持续了二十年左右,这也是目前徐詠青所绘月份牌在同行中数量最少的原因。以后他又重新回归水彩画领域,毕竟这才是徐詠青一生所系之最爱。
徐詠青为英商亚细亚火油洋烛公司绘月份牌《深山古刹》《杭州灵隐寺》
徐詠青、郑曼陀合绘月份牌(1926年)
徐詠青受老师刘德斋的影响很深,土山湾画馆的十余年生活是他难以忘怀的。他的一生,除了自己创作外,可以说把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培养艺术人才上。1909年,徐詠青就在上海南门外设立技艺学堂,招收学生,教授铅笔画和水彩画。以后,他又在上海组织绘人友(练习生)美术进修班和艺友社,并先后在爱国女学校美术专修科、上海女子美术图画专门学校、中华美术专门学校等处担任教导主任等要职,培训美术人才。抗战期间他在香港设立詠青画院,在战火中仍为美术教育尽责尽力。抗战胜利后他到青岛,创办詠青工作室,开班授徒,并在青岛中国美术业余学校授课。徐詠青一生桃李满天下,不少学生日后都成为了月份牌画和其他画种的著名画家,如上海的何逸梅、杭穉英、金雪尘、金梅生、李詠森、戈湘岚,香港的关曼青,台湾的孙大石,澳门的甘长龄,青岛的陈清之、房绍青、张镇照、楚启恩等等。他还编辑出版有《中学铅笔习画帖》《水彩画风景写生法》等书籍,为发展中国艺术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1953年,因高血压病发,徐詠青在青岛逝世,终年73岁。
(本文选自《徐汇文脉》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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