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教育,尤其是孤儿的领养和培育,在欧洲教会中有着约千年的悠久历史,很多城市中都建有孤儿院,教育制度严谨,同时注重科学知识和文化艺术的熏陶,从中走出的成功人士亦不在少数。中国也有这方面的善举传统,如建立善堂、贫儿院、育婴堂等等,佛教中也有类似的举措。而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正是这两种文化的交融和继承,它的很多老师都由中国人担任,而它的建筑和培训模式则和欧洲的一些孤儿院非常相像。
土山湾的职业教育是教会行使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当时国内有很多这样的职业教育机构,像曾铸、曾志忞父子于清末创建的上海贫儿院就是一个典型。这类学校由于基本是免费收纳学生的,故开支很大,主要精力要放在募捐上,还要有和社会各方面打交道的能力,故开办时间都较短,也很难培养出一些成功人士。这些方面,土山湾孤儿工艺院有其独特之处。它依靠教会,有一整套教学制度作保障;执教的修士(俗称“办事相公”)大都多才多艺,教学认真,培养学生不遗余力,现在还健在的土山湾孤儿们对他们都有很好的印象。经费问题既有教会募捐,也有土山湾产销的宗教和世俗产品支撑。值得一提的是,从清末开始,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的博览会并屡次获奖,这方面,它是先行者。
20世纪初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画馆一角
一、土山湾的教育体系和培训模式
职业教育既是行使善事,又不完全是这样。土山湾的管事者非常明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职业教育的根本目的是要培养出能够自食其力、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土山湾在这方面有一整套完善的制度,可以说做得比较成功。土山湾接收的孤儿,一般从1岁到6岁的幼儿期由育婴堂的嬷嬷负责抚育,兼授一些学前教育,大约从7岁开始,男女便分开教养:女童进圣母院学习各种基础的文化课程,稍大后再分配去从事刺绣、花边、织布、制衣等女红(当时上海教会中神父用的祭披、教堂里用的装饰性绣品等都出自这些孤女之手);男童则进慈云小学读书,读完初小和高小,有了基本的文化知识,能够识字算账、读报写信,年龄也到了12、13岁,这时则根据本人的天赋、志愿以及需要分配到画馆、印书馆、木工间、五金工场、鞋作间等各个工场。孤儿们在这些工场里一般要学6年,半工半读,也大致分两个阶段,前两年读书多一些,后四年则以做工为主。这样满师出来就是一个合格的工人或艺人了,年龄也满18岁,是一个成人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大行其道的当时,土山湾的孤儿们却多少能够享受一些自由恋爱的权利:成年满师之后,院方对孤儿的人身和恋爱自由不予干涉;但是如果孤儿需要院方帮助,院方还是很愿意帮忙介绍圣母院中的孤女为他们择偶配婚的。院方还允许满师的孤儿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出外闯天下还是留在土山湾,从文献资料和土山湾老人的采访情况来看,后者似乎略多一些。
二、知识教育与技能教育的融合
1.知识教育,以国文学习为例
慈云小学这个名字的出现不过是20世纪40年代的事情,但是像慈云小学这样的机构作为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附小”存在却历史悠久,大约从1864年孤儿院迁到土山湾时起就初具雏形。当时院方建了好几间教室,在那里向孤儿们教授中文、算术、历史、地理和法语等课程,为他们今后的学工生涯打下文化基础。辛亥革命以后,随着国民学校教学制度的正规化,土山湾也顺应潮流,设置了国文和数理化课程。这里,仅以一套出版于1914年7月-1915年2月的《国民学校国文新课本》为例,来管窥当年土山湾教育的点滴。这套教材由《圣教杂志》社编辑,土山湾印书馆出版,全书八册,共四百课,收录三千四百生字,供学校八个年级使用(四年初小,二年高小,二年半工半读)。“课文之长短,因学年而递增;学说之深浅,因程度而差别”(见《编辑说明》),如第一册课本仅收243字,笔画全部在十划以内,每课生字仅二三字到七八字;第二册课本则增加了联字、造句的内容。八册课文由浅入深,逐步递增,如初小课文有“开学”“国庆”“校规”“游戏”等;高小课文有“敬老”“军人”“春秋战国”等;半工半读阶段有“货币”“预算”“孝悌”等,几乎每课都配有插图;也有一些宗教内容,如“教友模范”“中国教区”等,但所占比例很小。由于这些课本历时百年,现在已非常罕见,这里谨略选数例,以见一斑:
贺年(选自第三册)
元旦日,姊与弟,衣新衣,集堂前,向父母贺年。父母谓之曰:汝等比旧年,又各长一岁,当更有志气矣!
地图(选自第四册)
师指一地图示学生曰:汝等观之,此我中华民国之地图也。我中华位于亚洲之东南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物产之富,甲于全球。尔小子其各以振兴祖国自励而努力求学焉!
车(选自第六册)
车,交通之要具也。两旁有轮,轴贯其中,行时,上下旋转,循环不息。
车之式不一,其用亦不同。或以人推,或以兽挽。惟人与兽,其力有限,不能负重致远。近世新制叠出,于是有火车、电车。火车藉蒸汽之力,电车则藉电力,皆预铺钢轨于路,循轨而行驶者也。
从这些课文来看,文字都处于从文言向白话过渡的阶段,半文半白,留有浓重的时代痕迹;内容则与时俱进,以灌输新知识为主,且简明扼要,图文并茂,能适应文化程度不高的孩子的需求。如果和同时期的商务印书馆及中华书局所出国文课本作一比较,当是很有意义的事。
2.技能教育,以画馆教学和《绘事浅说》《铅笔习画帖》为例
土山湾的技能教育,讲究实用,非常注重童子功,从小严打基础,老师水平很高,执教认真,使用的教材和教具也很先进。以土山湾画馆为例,像画馆教学用的绘画范本、碳棒、颜料和画布等等大都从国外进口;课程进度执掌严格,整个教学周期长达六年。新入画馆的学生仅练习画线条就要半年,从直线、横线、斜线一直到弧线、圆圈,要能用粗细、深浅、疏密等不同的线条画出物体的形状,特别是要画出物体的质感来。等线条画熟了,才开始画石膏几何模型,临摹宗教名画,学习钩稿、放大。期间,老师会带领学生到龙华、外滩、洋泾浜等处写生,也会请一些外面的画师进馆来教授国画。到第五年开始学水彩,有出息的,最后一年才让学油画,并练习画人体模特。六年期间,学生还要学习算学、历史、宗教等基础知识,并练习体操和唱歌。一年考试两次,前三名有奖励,颁奖时会请神父、修士到场,十分隆重。经过这样的严格训练,第六年毕业时才是一个合格的画师,对各种美术工作都能应付自如;至于是否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那就要看你的天赋和机遇了。画馆平时对外承接订单,山水、花草、人物及宗教故事画等均可受理,按画件的尺寸大小和难易程度定价,尤以各类油画最受欢迎。因油画复杂难学,绘制时间长,在刘德斋执掌画馆期间,只有王安德、范殷儒、陆锦章、李德和、潘逢时、夏升堂和徐詠青七位师生有资格承接油画定单,故油画常常供不应求。画馆制度规定,学徒期间有少量津贴可拿,满师后则可计件享受薪酬,大致比例是学徒和画馆按画件定价二八分成,成为画师后这个比例则倒过来变成八二分成。
刘德斋从1880年到1912年长期执掌画馆,既亲自教学,又协调管理,做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为画馆的稳定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他还十分注意总结教学经验,主持编撰了不少著作,我们今天知道的就有:1887年出版的《道原精萃》,收录图像300幅;1892年出版的《古史像解》,收录图像107幅;1894年出版的《新史像解》,收录图像103幅。这些作品均由刘德斋率领画馆师生绘制,代表了画馆全盛时期的神采风貌,并已成为后人考察土山湾画馆的珍贵文献。其中尤以刘德斋亲自编写的《绘事浅说》和《铅笔习画帖》最具代表性。前者共分两卷,后者共有三册,1907年春秋之际由土山湾印书馆正式出版。和《道原精萃》等书不同的是,这两种书并非是宗教历史书的插图,而是完全为画馆教学而作,是正规的美术教材,故而更具有文献价值。《绘事浅说》第一卷叙述习画宗旨及用笔诸法,如把笔法、画线法、分色相、画方圆、绘图设问、花卉起手法等等;第二卷则详细解说人物身体的构成、比例和具体画法,如头部、五官、手足、全身、表情和人像作品临摹等。《铅笔习画帖》第一册是诸色线条和各种花纹的示范,第二、三册则是人物各像的示范。此二种书合起来使用,就是一套完整的美术教材,实用性很强。
土山湾画馆教材《绘事浅说》书影
我国普通学校中小学美术教育,自光绪三十年(1904)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第一次肯定了图画科和手工科在学校教育中的地位后,经过多年实践和多次改革,才形成了具有一定特色的教学体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不但能从《绘事浅说》和《铅笔习画帖》这两套教材中得以窥探土山湾画馆当年的教学情景,而且从时间上说,它们也很可能是近代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最早的比较完整的美术教科书,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和历史意义。
三、土山湾孤儿毕业后的几种出路
根据文献,从1864年到1934年这70年间,土山湾共收养孤儿3000人左右,规模日益扩大。历史往往由于人们的一些不经意之举而增添无穷色彩,这个最初只是为了接纳孤儿工作习艺而设立的孤儿工艺院,却无意间掀开了中国近代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如果仅就自立成才方面来讲,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生产的宗教和世俗产品也是很畅销的,当时中国的教堂、一般的团体机构、社会上的富裕家庭等等,都在使用它的产品;甚至国外的团体和个人特地慕名来采购的也不在少数,当时土山湾还专门设立销售部门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土山湾培养的孩子,留下来工作的人数不少,他们大都一技在身,能够育儿养家;一些手艺高超的,在1949年后很多成了印刷厂和教育界、工艺美术界的技术骨干,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外,在西方文化熏陶下,土山湾的孩子们眼界开阔,启蒙较早,对世界的认识比较完整。以画馆为例,从1852年初具规模起,近百年间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才,有的更成为影响美术史的风云人物。如刘德斋学艺于画馆,又传递艺术薪火,执掌画馆三十余年,不但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还和任伯年、沙山春、周湘、张聿光等知名画家多有接触,对海派艺术的产生有重要影响,因此被誉为中国早期传播西方艺术的杰出教育家。刘德斋的早期学生安敬斋,能画一手好画,后因工作需要,从事印刷和摄影,他引进的珂罗版印刷和1900年前后拍摄的几万张照片,都对上海的早期文化有很大影响。刘德斋的晚期学生徐詠青,水彩风景名满天下,能媲美欧洲最高水平,被誉为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大师;他先后在上海、香港、青岛授艺教学,对三地的艺术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安敬斋的学生张充仁,勤奋苦学,很早就享有名声,三十年代留学欧洲,学成后归国创作了大量作品,是现代中国的雕塑圣手和水彩画大师;他还创办充仁画室,培养了很多著名画家。当然,外出闯天下的土山湾孩子并不都像徐詠青、张充仁这样功成名就,他们更多的是在教育文化岗位默默耕耘,培养艺术的种子,如王小宝在上海震旦学院教授美术,王希贤在浙江瑞安中学教授绘画和风琴,沈兆加在温州师范学校教授美术和音乐,他们每月工资能拿到二十多元,时在清末,这是一个白领的收入水平,可以说实践了土山湾培养孤儿的目标——能够自食其力,也对社会有所贡献。土山湾的艺术薪火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既培养出很多知名人士,又熏陶了周围的艺术环境,在社会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为中西文化交融做出了贡献。
四、土山湾职业教育的启示
1.以慈善教育为目的、以社会需求为导向的办学模式
上海的近代化发展是与中西文化交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徐家汇地区是这一过程的代表,土山湾孤儿院则是这一发展的缩影,其职业教育更是开启了中国职业教育的先河。这个当初只是为了宗教慈善事业而设立的孤儿工艺院,却为封闭的中国开辟了通往世界的渠道,给无缘涉足西方的中国人提供了一扇观察和了解西方的窗户。徐悲鸿曾在20世纪40年代撰文指出:“至天主教之入中国,上海徐家汇亦其根据地之一。中西文化之沟通,该处曾有极其珍贵之贡献。土山湾亦有习画之所,盖中国西洋画之摇篮也。”而且今天我们已经知晓,土山湾不仅仅是绘画的“摇篮”,它对中国近代的摄影、印刷、音乐、工艺美术、图书馆、博物馆,乃至建筑、天文等方面,都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堪称中国近代文化的重要发源地。
探究土山湾的历史,它的成才模式即使放在今天也颇有启示意义。在土山湾读书的孤儿,有了一定的文化基础和自学能力后,又被送去工场学艺,教授者多为虔诚的中外修士,他们除了传授具体的行业技艺外,还有先进的理念。土山湾选择开设的工场,如画馆、印书馆、木工间、五金工场、彩绘玻璃制作等等,大都是步入近代以后城市发展所迫切需要的:如画馆培养的学生,毕业后很多人走上了中小学美术老师这一当时少人胜任的岗位;印书馆教授的西文、乐谱及特殊字符排版技艺,直至20世纪50年代仍是走俏的手艺;而堪称土山湾独门技艺的彩绘玻璃,则是当时很多高档场所和富裕家庭热衷追求的时尚。可以说,切合社会需要的岗位选择和高质量的技艺培训,在源头上就大大缓解了学徒们满师后的就业压力。
2.半工半读、灵活多样的教学方式
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育人目标是有文化的手艺人,而当时社会一般的工匠多是文盲或半文盲,故在素质上自然胜了一筹,因而也更具竞争力。晚清民初,读书6-8年的年青人,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中职或高职,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了,大致能胜任一般社会交往和家庭生活对文化的需求,因此毕业后婚姻问题并不难解决,土山湾出身的孤儿,入赘小康家庭的也为数不少,这就从根本上消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此外,半工半读的育人宗旨、长达6年的技能培训和对执教专业的精心选择,则从源头上保证了土山湾孤儿的动手能力和就业优势。至于具体的执教方法,各工场的管教老师各有奇招,而灵活多样、因材施教则是总的方针。仍以画馆为例,由于慈善教育的缘故,学生入馆学习的时间并不统一,故入学年龄始终处于参差不齐的状态。根据这一特点,画馆主任刘德斋先把他们分为大班、中班和小班,再按学生具体程度将每个班分成若干个小组,分开教学,也分开来考试。天赋较差又不够用功的学生,一般只学4年就让他们毕业,既不耽搁时间,又掌握了最基本的铅笔素描和写生能力,在社会上大致能胜任一般的美术工作。多数学生则学5年,主要加学水彩画的技法和色彩的课程,这样毕业后就业的范围会拓宽很多。能有资格学油画的孤儿并不多,大都是既有才华又勤奋努力的学生,刘德斋对他们最为重视,往往安排一对一的教学,如王安德教徐詠青、陆庆荣,范殷儒教杨达明、王希贤,宋德林教翁俊才、沈兆加,王小宝教马义生等。按照课程安排,他们都必须学习6年才能毕业,但也有极少数例外,如徐詠青、陆庆荣和翁俊才就因天资聪慧、学业勤勉而提前一年毕业。这也说明刘德斋并非死守规程的刻板之人,而是酌情慎处,充分体现了他豁达灵活的一面。教师的子弟愿意进画馆学习的,刘德斋也尽量向院方说情,以使教师能够免除忧虑安心教学,如王安德之子王荣宗、王荣祖,施金海之子施秉生,范应儒之子范庆安等,都因刘德斋的关系而破例进馆学习,但都需依惯例缴纳前三年的食宿费,这又显示了他严谨的作风。学生满师毕业,刘德斋总是尽其可能,留下最好的人才,晋升为先生(师傅),辅助自己教学,如19世纪70年代的王思福、王安德、李德和、姚子珊,80年代的范殷儒、温桂生、宋德林、夏升堂,90年代的徐詠青、潘逢时、童善臣,20世纪初的王小宝、张柏生、翁俊才等等,如此循环往复,保证了画馆优秀师资的延续。
概而言之,土山湾孤儿工艺院依靠教会办院,在院舍建造、经费开支、师资来源、教材编写、设备及教具进口等各个方面都能获得强有力的保障,在战争动乱来袭时,也因此能保证相对安全的中立地位,不致受到大的损失;其严谨的教学制度,半工半读、培养有文化的技术工人的教育方针,切合各阶层的需求;其生产的宗教和世俗产品在社会上大受欢迎,具有强大的造血功能;具体执教的修士学有专长,动手能力也强,在献身宗教的精神支撑下,培养学生不遗余力,并获有因材施教、灵活教学的权限。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约百年的办校史实,在今天仍有其一定的启示意义。
(本文选自《徐汇文脉》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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