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筷进食,是中华民族重要和独特的生活习俗。数千年来,它内聚民族,外延近邻,以强大的生命力和文化内蕴,吸引着古今中外众多人士的关注。人们关注其历史起源,关注催其诞生的社会历史动力。
用筷的习俗,在东周时期已在贵族士大夫阶层中流行,这已由各地出土的东周墓葬文物所确认(见图1)。但是向前追溯,其历史起源应始于何时至今仍无定论。有人认为诞生于夏代,更有人定位于5~7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而主流意见都聚焦于商纣之前,依据是《韩非子•喻老》篇中的“纣为象箸而箕子唏”一语及其推理解释。这段“史料”被以后的《史记》基本全盘收录在有关篇卷中。
图1 湖北长阳香炉石遗址出土的东周象牙箸
鉴于《史记》一书的权威性,人们特别容易信奉书上所述的史料。但是笔者在查阅若干相关资料后,发现“纣为象箸”说与其它史料存在着严重的矛盾之处。因此该说是否正确,必须认真探讨。
一、就商纣时期社会历史背景分析
在《韩非子•喻老》篇中,对“纣为象箸而箕子唏”的解说是:1.象牙材源稀缺,因而象箸珍贵。商王用了象箸,当然需要其它珍贵的犀角、美玉杯相配。从而弃用了原先的粗缽土盆(土鉶),继而又弃食原先充饥的野菜豆叶(菽藿),改食奇珍异膳,以致锦衣广室,奢靡程度不断剧化。2.箕子是纣王的亲戚,见此情景,就以微见著,不断推演,竟联想到商朝可能由此覆灭。同为王室人员,见此厄运,岂不惊恐失常!
但当时的历史环境并非如此。中国古气候演变史研究发现:自公元前3500~前1000年(约夏商至西周初年),是我国5000年来最暖和的时期,那时黄河中下游属于亚热带半湿润气候区。考古发现,殷墟西北岗王陵区就曾两次发现有完整的象骨架;在商晚期的卜辞中,曾记载了商王在河南西部地区田猎时,一次就捕获大象七头 。由此可见,当时商朝王都及周边地区气候温润,犀象成群,象牙犀角材源丰富,因此象箸、犀玉杯并非特别珍贵,作为宫廷饮食用具,应该视作平常之举。另外:
由于商纣王生活骄奢淫逸,对外又连年用兵,因此底层民众生活困苦,平日只能以菽藿充饥,这是事实。但据此认为殷商时代的商王生活也是如此,就完全有悖情理。据史书记载,自盘庚迁殷后,商王中除武丁等少数有为外,其他都是无所事事、沉湎酒色之辈,到了纣王时期更是“酒池肉林”,较前王更加奢靡。臆想商王像传说中的尧舜那样,与民同吃野菜共受苦难,是不切实际的。
箕子是商王亲戚、朝廷重臣,又有封国(箕国) ,纵然生活远不如纣王那样奢侈,但持有稍微珍贵的饮食器皿,远离土铏野菜,也应是起码的宫廷生活标准。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所滋生的价值观,又怎能使箕子对纣王使用象箸一事加以严责,并上纲至王朝倾覆,以致自己惊恐失态呢?
由上可知,支持“纣为象箸”说的论据均难经受推敲,不能视作信史。
二、就考古文物分析
东周之前的文字史料中,从未有筷箸的记载。即使在出土随葬物中,疑似筷箸的物件也罕见,而且对其定性,学界也有所争议。为了便于探讨,首先很有必要来明确一些基本的判别准则。
1.从外形物态观察,筷子仅是无生命的简单杆棒。在出土文物中,也往往容易与其它叉、针、搅棒、笄类物件相混淆,但若从手指与筷有机结合的运动功能系统,即用筷系统来观察,则分辨起来就清晰简单得多。筷在手指的操纵下,获得了动力和灵性,张合错动,显示出多种优美的舞姿和功能。这就要求筷杆的外形(长短、粗细)和重量等物理状态,必须与手指的机能相协调:①筷的数量必须成双配对,这应是首要的组合标识。②能用单一手掌的多个手指操作,这是最重要的用筷特征,也是筷子与厨杆的根本区隔(后者只能单手掌握单杆)。③手指娇嫩柔弱,所能捏持杆棒不能太粗重。④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持筷与掌杆,在生物力学和神经肌腱系统的运动控制原理上,是两种明显不同的运动方式。据国外研究资料显示,人类的抓握运动可分为力量抓握和精确抓握两种方式,涉及拇指和其余手指的不同姿势。 对厨杆是力量抓握,这种动作行为是人类的生理本能,是婴幼儿甚至灵长类猿猴也能抓握的自发行为 ;而掌筷却是精确抓握,使筷杆在手中作相对的精确定向运动,是一项对人体机能有更高要求,必须自觉有意识调动、训练更多手指神经、肌腱协调参与的精细运动。明确了这两种运动方式的不同,就容易对筷子与厨杆的内在本质进行区别。因而可以理解,中国的用筷方法,只能在特定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推力下诞生;另外也可以理解到,在文艺复兴运动推动下的16世纪的欧洲,宁愿不惜工本采用金属刀叉,其深层缘由是为了避开精确抓握运动的难点。因此只有从用筷系统及其运动方式进行观察,才能理解筷的特性。
2.在考古发掘中,除东周时期外,一些新石器时代和商代的疑似“箸”的骨质和铜质细杆随葬品,学界经研判,基本都排除否定其“箸”的属性。例如,20世纪30年代,出土于河南安阳西北岗祭祀坑的青铜“杆”(见图2),共6件 ,起初定性为箸,但其太粗重,并且从结构上看,还需外接木柄加长使用,手指无法捏持承重施力,后经著名考古学家陈梦家鉴定“似为烹调之用具”,从而判定为“厨具”而非“箸”。
图2 河南安阳西北岗遗址祭祀坑出土的商代青铜“杆”
3.据史家考证,“箸”字最早出现于《诅楚文》碑刻上。公元前318年的战国时代秦惠文王时,楚、燕、魏、韩、赵五国联合攻秦,秦王为诅咒楚王熊相而刻该碑 ,此时距商纣末年已有700余年。文字是信息的载体,若商纣时期确有“象箸”之物,又怎能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在文字史料中始终未露一个字迹呢?毕竟,箸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进食工具!
由上得知,“纣为象箸”说,从考古文物史料中均未得一例明证。相反,其历史年限的确认,也只能止于东周时期或周代。
三、由中外史料比较互证
中朝古史记载,商亡后,箕子获释,获周武王恩准,率领了大批商朝遗民,迁徙至朝鲜半岛,人数达5000人之众,建立起朝鲜第一个有信史记载的王朝,都王俭城(今平壤),史称“箕子朝鲜”,延续近千年。 箕子带去了先进的殷商文化、农耕技术和生活方式,大大提升了原住民的生产力和文明程度,包括生活习俗。应该说,习俗一般均由王室统治集团制定并率先奉行。若商纣时期已有用筷的习俗,则箕子也当必然推行于朝鲜。但事实上,考古发掘证实,直至公元六世纪后,即中国隋唐时期,朝鲜才出现筷箸的文化遗存。2008年,在日本东京召开的国际箸文化研究会第二届年会上,韩国首尔大学徐道植教授宣称:“至今所知道的最早期的韩国筷子,是忠南公州市武宁王陵出土的两双铜筷和三件铜勺,武宁王葬于公元6世纪初。” 这也从侧面提供了“商纣时代仍然未用筷”的实证。
四、就作者写作的指导思想分析
《史记》和《韩非子》是两部主题和门类均不相同的学术巨著。
《韩非子》一书,被世人视作集周、秦诸子法家思想之大成,全书文笔犀利、哲理深奥。为了便于人们理解老子的深奥哲理,作者除用生活常识外,还引用(甚至编造)了大量历史寓言故事和民间传说,以作比喻解释,这种情况集中存在于《喻老》篇中。在上古时代,科学认知水平低下,因此当时的学者未能认识到古今气候的变化也不足为奇,从而导致完全以今论古,认定象牙犀角珍贵,以致作出“纣为象箸”之说。虽然其立论据点错误,但作者的比喻,却生动而精辟地说明了帝王生活琐事与王朝兴亡的关系,作者只求艺术感召效果而不计是否真实,更是提高了本书的阅读价值。
《史记》是中国首部纪传体史书,其体系完整、规模宏伟,无数史料素材都经作者严格审校,从而最大限度上保证载述材料的真实性和权威性,被后人誉为“史家之绝唱”。可以认为,作者对“纣为象箸”说的谬误之处,不会毫无察觉,但仍收于《史记》中,估计出于以下原由:①纣王是真实的历史人物,通过虚构生活细节,更可突显其淫虐暴君的形象。②目睹当时汉武帝的生活奢侈无度,对内苛征暴敛,对外穷兵黩武,完全与商纣王相似,以“纣为象箸”说举例,可起到借古喻今、规劝帝王的作用。应该指出,司马迁是一个伟大的史学家,但也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据研究《史记》的学者发现 ,在有些场合,作者为了宣扬儒家的民本思想以及信奉仁义的高风亮节,有时伪托鬼神,有时颠倒时间顺序,甚至杜撰、歌颂两位子虚乌有的人物——伯夷、叔齐。这种情况虽少有出现,但也绝非个例,历来就有学者提出质疑。因此后人在引用《史记》论述时,也必须作些论证鉴别。
综上考辨,“纣为象箸”说可于否定,因而用筷始于商纣以前的说法也随之否定,用筷习俗只能诞生在紧随商后的周代。
五、就“周礼”进行分析
在中国上古思想文化史中,最具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莫过于周礼的始行。周礼创建的礼乐制度,在政治上服务于宗法分封制度,在思想文化上则给中华民族植入了独特的宗法基因,决定了当时和数千年来中华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不同的发展进程。
1.周初,王室制定礼制的本意,是在王室诸侯贵族集团内部,用作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随着时代变迁和文化下移,逐步及于公卿士大夫阶层,最后普及于庶民社会。周礼继承殷礼,但又作了重大和根本的改造,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有重大影响。正如王国维先生在《殷周制度论》中所言:“中国政治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 周礼与殷礼的一大不同就是,人礼重于鬼神之礼。 周王朝又特别重视饮食与礼仪的结合 ,并将殷商“重酒组合”的礼仪形式改为“重食组合”。 这样,不仅汲取了殷人酗酒丧国的教训,又能节约大量酿酒的粮食,用以支撑规模、耗资愈来愈大的礼宴。随之,愈来愈多的食具及其使用方法,就自然作为礼器和礼仪纳入周礼中,包括用筷。
2.耗资巨大的周代食礼,不仅加重了民众的负担,也加重了宫廷厨工的劳动强度。长年累月的超重劳动,逼迫厨工改良工具、改进操作、提高工效,同时也不断磨砺其腕指关节,提高了灵活度。随着贵族对精细美食和就食方便要求的提高以及工具和刀具的改善,使餐盘中食物不断轻细化,用在鼎罐中搅拌夹持的杆棒,也得以不断轻缩细化。于是有的厨工发现,可以用单只手掌,由多个指节分组夹持一双细杆,相互开合收放,竟能完全替代以往双臂执杆挥舞的动作,将另一只手解放出来,去从事其它操作,从而有力地提高了工效。这种新技能在这个厨工家族中世袭传承,动作愈来愈成熟协调,姿势也更优美悦目,“技能”升化为“技艺”,成为炫耀自己和家族的职业标识。
这种新技艺的出现,逐渐受到宫宴主官的注意。他们发现,它的动作过程和格式效能,都非常适合礼制的要求,如果将这套操作转由贵族自己掌握取食进口,就可明显消除直接抓食的随意性和原始粗野性,从而使宫宴场合显现出仪容形态端庄的庄严气氛。同时如前所述,这种新技能的手指节功能协调有一定难度,因而可以在上层贵族的身外,建起一道与其它阶层和蛮夷部落相隔离的无形门槛,体现出权贵们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另外更具重要意义的是,手指掌握双“杆”,一杆在上主动为阳,一杆在下被动为阴,双杆有序活动,正暗合了“太极一统,阴阳两仪”的哲理,宣示了阴阳、君臣、上下、尊卑序别的社会行为和道德规范。同时,对参与此食礼的个人,在行为心理上,既能满足生存和安全需要,又能满足自尊、美感和自我实现的更高心理层次需求 ,从而能自觉坚持用筷,并日久化作本能的习惯性动作。因此,将该新技能纳入周礼,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事情发展至此,这种轻细化的个人进食工具,就完全与旧的“厨杆”彻底分割,而必须取新的名号“箸”(筷)来标记,以示它新的功能和身份。由此,藉于周王朝政权威力和思想解放,人类历史上一项最独特、最伟大的进食工具和用筷方法,就正式诞生于中华大地。数千年来,中华筷箸文化不断发育生长,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百花园中一朵最光彩夺目的奇葩。
任继愈先生指出:“在中国思想史上,自觉地从事意识形态的生产,认真来说是从周人(西周)才开始的。” 钱穆先生也指出“中国的核心思想是‘礼’”,“它是整个中国人世界里一切习俗行为的准则,标志着中国的特殊性”。 二位大师所言,指出了周礼与用筷的必然内在联系。
《史记》“纣为象箸”说,本是一桩帝王生活中细枝末节的琐事,而遵照该说将用筷诞生定性于“商纣之前”,必将淹没周礼的重大历史作用。经以上考辨,本文认为“纣为象箸”说,是古代学者出于善良愿望的杜撰,因而不宜作为“用筷”历史起源的定性参考;应是周王朝和周礼推动了用筷在周代的诞生。由于笔者学识粗浅,所据资料有限,疏漏谬误之处必将不少,如今冒昧端出,若蒙专家学者能予指正赐教,当不胜感激!
(作者系高级工程师,上海筷箸文化促进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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