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安电影《色|戒》里的镜头:面对着鸽子蛋似的戒指,王佳芝心有所动,放走了老易,接着她匆匆叫了辆黄包车,“到福开森路去!”——电影里,导演把两个人的爱巢设在武康路99号这座花园洋房中,于是,它又火热地进入人们的视界。
武康路99号花园洋房南立面
电影是致幻剂,经常地让现实漂浮起来。张爱玲的小说里,写的明明是去“愚园路”: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口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色,戒》,《张爱玲集•郁金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13—414页)
是李安太喜欢武康路99号,还是有别的原因?
仅仅从建筑设计而言,这座房子就令人难忘,它是沪上英国乡村别墅式设计风格的代表性住宅之一。这类住宅的特点是:山墙和外墙上有半露木构架,红砖勒脚,屋顶高大而且坡度比较陡,用红瓦铺屋顶,黄色或白色粉刷墙面,墙角有的用红砖镶嵌。这类房子通常占地面积较大,庭院开阔,花园草木丰富。(参见沙永杰等:《上海武康路》,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4页)武康路99号这座房子建于1928年,历经风雨,仍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貌,它的设计者思久生洋行也值得记上一笔。这是上海较为著名的外籍建筑师事务所之一,外滩的怡和洋行新楼(1920年)、四川路桥头上的上海邮局(1924年)都出自它的设计。
武康路99号建筑西立面
无论从武康路,还是复兴西路走过来,远远地都能看到这座房子的尖顶、红砖,夏天是枝繁叶茂的树木,秋天落叶飘转,与山墙上红红的木头相映成趣,给整条街道增添了很多遐想和惬意。想到九十年来,在时代大潮里,住在这里的主人命运浮沉,更是让人有一言难尽的感慨。
武康路99号建筑局部
二
只有永久的住宅,没有永久的主人。
在这座宅子外面所附的铭牌介绍上说,这里是正广和大班、全国政协副主席刘靖基的住宅,其实,在这里住过的人和机构,扳着指头算,真不算少。
宅子是英商正广和汽水公司大班麦格雷戈最初建的,那正是正广和汽水风靡上海滩的时候,这座房子也显示了主人的经济实力。据说,抗战期间他被日本人关进集中营,而“落水”的汉奸,原上海江海关监督唐海安趁机拿到了房子。唐海安本是宋子文“生钞票的机器”,两人关系密切,坊间有本《汉奸丑史》,他是册上有名的人物。其中说他是纨绔子弟,时常混迹交际场所,常常围着交际花、红舞女、电影明星转。据说曾追求过胡蝶,一时间各种消息沸沸扬扬,怕宋子文得知,后来有所收敛。不知是贪图享受还是什么,抗战全面爆发后,他竟然没有随宋子文西撤。利欲薰心,遂附逆,宋子文函电劝止,唐海安以“此一时,彼一时”来搪塞,没有办法,虽说造化弄人,其实人的命运也是自己选择的。抗战胜利后,唐海安自然难逃牢狱之灾,后来经疏通去了香港,死在那里。
此时,这座宅子又易手另一个大户人家。宋路霞在《上海洋房》一书中写道:
1947年,一对年轻的夫妇买下了这处花园洋房(当时买价20万美金),女主人是“面粉大王”、“棉纱大王”荣宗敬的女儿荣卓如,男主人是著名犹太富商哈同的儿子乔奇•哈同。荣卓如天生丽质,中西女中毕业后考入震旦大学,读商科,1942年大学毕业,1947年结婚。他们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所有的地板和护墙板均换成柚木的,还在三楼布置了一个台球房,因为乔奇•哈同喜欢打台球。那个球台是从法国定制的,非常考究,有“上海第一台”之美誉。他们夫妇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就出生在这栋洋房里。(《上海洋房》,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157页)
据宋著说,荣氏夫妇在1949年去香港,此房后来归为房管所管辖,成为市委招待所,一些外地来沪的领导都曾住过。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帧照片,是1951年,张云逸在此休养,当年11月,刘少奇前来探望,两人立在楼前所摄。此后,潘汉年、魏文伯也曾在这里住过。1957年,它又被拨给文化局,此后直至1965年,上海声乐研究所在这里办公。20世纪70年代,这里又成为空军体检机构。“文革”后,刘靖基原宅被占,这里成为他的新宅。
三
彭小莲在《忆父亲彭柏山》一文中曾写道:
我生下来的时候,住在武康路100里弄。那时候,潘汉年住在我们家马路的对面。爸爸妈妈一直对潘汉年充满了敬重。(《湖南文史》2001年第1期)
潘汉年住在这里的几年,正是他为这个城市辛苦奔波、满腔热忱建设“新中国”之时。打击投机,稳定市场;领导人民反封锁,反轰炸;调整上海工商业,开展“五反”运动;推动私营工商业改造等等。还有为改善人民生活的城市各项措施的改造,上海第一个工人新村曹杨新村的建设……“1953年,中苏两国政府协议要在上海哈同花园的旧址建造一所大型展览馆。……1954年由潘汉年主持成立了建馆委员会,并亲自兼任主任。……1955年3月15日,大厦落成,潘汉年亲自主持了这一伟大工程的落成仪式。……”(吴祥华、黄金平《艳阳初照浦江时——解放初期潘汉年在上海片断》,《上海党史研究》1996年第1期)
潘汉年曾是一个文人,是郭沫若看重的创造社“小伙计”之一,杂文写得尖锐、犀利,所办的杂志也风格鲜明,在那些被莫须有罪名压着的日子里,他也曾写诗述怀。一个除夕之夜,想念妻子,曾写下《岁暮念妻》:
纵然废弃在人间,塑料原材岂等闲。
十里相思知何处,几年隔绝梦巫山。
黄昏人影伶仃瘦,夜半铁窗风雪寒。
又是一年终岁暮,难忘往事走延安。
也有像长嚎般的诗句:“倘有罪千般,当有风先闻;堪以莫须有,一脉贯古今。”
关于他的为人,老友夏衍曾经写过:
潘汉年同志就是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在最前沿的阵地上,忠心耿耿地为党工作了几十年的好党员。……现在,真相大白,本来面目得以恢复,我们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可以负责地说,他是一个对党忠诚,勇于负责,平易近人,而且是严守纪律、不自居功的优秀共产党员。我曾问过他,他要我和杨度联系那一次,为什么连姓名也不告诉我?他说:“这是纪律。”我说他见过大场面,如参加过长征,遵义会议后去过莫斯科,1936年到南京谈判住在宋子文公馆,蒋介石在西安被扣后宋美龄找他谈话……这一类“可资谈助”的事,连对我这样的“老搭档”(这是“文革”中一份杂志给我加上的罪名)也是严守秘密的。我知道这些事,还是在1951年陈毅同志和汉年同志约宋之的和我谈文艺工作那一次,经过宋之的的“穷追”才透露一点的。我记得清楚,当我们要他多讲一点的时候,他用上海话说:“吹捧自己的人顶着底。”(“着底”是上海话下流的意思)(《纪念潘汉年同志》,《夏衍全集》文学卷下第531—53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
“吹捧自己的人顶着底。”多少次,迎着风走过这个路口,一切仿佛都被吹得烟消云散,而我望着这栋洋房,这句话却沉甸甸地砸在心上。
四
这是巧合吗?当年潘汉年在为工商业改造费尽心血的时候,这座宅子后来的主人刘靖基,正是积极地响应这一改造的代表人物。
刘靖基是一位实业家。青年时代,办纱厂、办水泥厂,和同时代人一样,都有一个实业救国的梦想。在历史转换的年份里,他凭着一个商人的本能,去了香港,看看是否有设厂的可能,准备将工厂迁移到那里。在香港,他遇到了黄炎培等人,通过他们之口,了解到中共保护民族工商业的政策。他不能没有疑虑,然而多年的心血和事业的基础,不想轻易放弃,就这样,刘靖基踏上泛美航空从香港到上海的最后一班飞机。回到上海,刘靖基就收到上海警备司令汤恩伯的通知,要他全家限期迁离大陆并送来飞往台湾的机票。然而,此时刘靖基留在大陆的决心已定,为预防不测,他按着要求只身来到机场,佯装离沪,等飞机起飞后再悄然折回,躲进医院,留下来迎接上海解放。(参见王文佳:《刘靖基:“回上海迎接解放,平生最大的选择”》,《联合时报》2014年9月30日第2版)1952年,他趁出席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之机,又把新中国成立前留在香港和海外的全部机器、原料和资金调运回沪,扩建了上海的安达纺织新厂和化纤厂,并于1953年率先申请公私合营。可以说,在新中国的建设中,有他前半生的全部心血和后半生的不懈努力。
多少年过去,对自己的选择,他始终无悔。
然而,历史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一个人既然躲避不了它的惊涛巨浪,那么,只有该如何面对它们的问题了——这或许就是个人的选择。“文革”来了,抄家发展到打砸抢的时候,他最为焦虑不安的是他多年来精心收藏的书画。这里面有很多稀世珍宝,如果就这样被无知撕毁,那是对民族文化的犯罪。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捐献”,把它们捐献给上海博物馆。虽然,从个人而言,他失去了它们;然而,从国家而言,它们毕竟有了自己的归宿。试想,哪一位藏家对自己的每一件藏品,不都抱着亲生儿女般的感情?虽然有了托付,可是,想像一下,当工作人员清点完毕,用卡车将数千件书画拉走时,刘靖基是什么心情?
风暴过去后,一切都在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刘靖基一家搬到了武康路99号,在这里,他又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上海博物馆并不乘人之危,而是要发还当年拉走的这批书画,这对刘靖基简直是天大的惊喜。自己的书画,不仅回来了,而且有的还被重新装裱,面对着这样的精心保护,老人异常感动,他要为国家捐书画,这次没有人逼迫,是他自愿的。
经过慎重考虑,他将四十件宋、元、明的重要书画作品捐献出来。其中有宋代张即之的《行书待漏院记卷》、元代赵孟頫的《行书十札卷》、元代倪瓒的《六君子图轴》,还有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图册》、陈洪绶的《西园雅集图卷》等,有人曾评价这批书画,件件都是精品。
在捐献仪式上,刘靖基有一个发言:
过去收藏家常常打了一个“子孙永保”的图章,其实历代没有一家的子孙能永远保存,否则这些书画也不会到我手里,通过“文革”浩劫,使我认识到所有文物,只有国家才能“真正永保”。
现在国家留下的件数不多,而把大部分退还给我,今天还举行授奖会,使我惭愧万分。如果国家对我的收藏还有需要的话,可再向我提出来。历代先人的艺术结晶,终究还是应该属于人民的。(郑重:《书画相伴度终生——上海书画收藏家刘靖基》,《上海文博论丛》2003年第1期)
也许,“子孙永保”之物是不存在的,一切物质上的东西,都会有化作云烟随风而逝的一天。然而,子孙永保的精神,是可以流传下去的。这样的襟怀,这样的历史眼光,也让武康路的旧事在岁月的漂洗中永不褪色。
(作者系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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