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京剧艺术主要是靠师徒口耳相传、言授身教的方法传授的,所以拜师学艺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所谓“名师出高徒”。京剧大师周信芳(艺名麒麟童)是位转益多师的艺术家,他虚心学艺,到处寻师访友,故尔他的老师不止一个,正式行跪拜礼的老师就有陈长兴、王玉芳、李春来等三位,没有正式行拜师仪式的老师就更多了,如伶界大王谭鑫培以及孙菊仙、汪笑侬、王鸿寿等大家。除此以外,周信芳还随时随地寻师学艺,或一剧之长,或一技之绝,他都虚心向其求教,所以老师数不清。他后来成为一代宗师与这些名师的提携、栽培和教诲是分不开的。周信芳又是一位优秀的京剧教育家,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收徒,弟子众多。通过他的悉心培育,一批京剧才俊脱颖而出,可谓桃李满天下。这篇文章就来着重谈谈周信芳和他的学生们这个话题。
周信芳和他的学生们
(左起明毓昆、李少春、高百岁、李和曾、徐敏初)
周信芳早在1910年,就收了第一个弟子程毓章。那时周信芳正在北方演出,程毓章对周信芳很崇拜,向周信芳提出自己要拜周为师。可是周信芳自己才十五岁,比程毓章大不了几岁,所以推辞说:“我也还在学艺,怎么拜我做老师呢?”可是,他话还没说完,程毓章已经跪在地上叩头拜师了。就这样,程毓章成了他的大弟子。程毓章后来虽然演戏不多,但学识很渊博,不仅为老师做了多年的剧务工作,而且也是一位很出色的教戏老师。
1916年周信芳又收了高百岁为弟子。高百岁是北京人,8岁从李正义学戏,10岁入喜连成科班,初学花脸,后改老生。因多演刘(鸿声)派的剧目《斩黄袍》《斩姚期》《辕门斩子》《李陵碑》等,故而人们称他“赛鸿声”。1916年高百岁第一次南下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出演。那时周信芳已是大角儿了,又是丹桂第一台的后台经理,但是,高百岁演《斩黄袍》时,周信芳为其配演高怀德,让高百岁演主角赵匡胤。周信芳的演技和戏德使高百岁非常钦佩,不久便拜在周的门下,从此专攻麒派老生。高百岁多年追随周信芳,与老师一起参加南国社的活动,合演过《潘金莲》、话剧《雷雨》等。他嗓音高亢清越,唱时虽用麒腔,但不带沙音,念白吐字,铿锵有力。无论思想、艺术,他均得乃师真传,麒派剧目几乎全会,常演的有《追韩信》《四进士》《清风亭》等,其麒艺达到形似传神的境界。
高百岁在《董小宛》中饰演顺治帝
此后陆续拜在周信芳门下的有陈鹤峰、王瀛洲、于宗瑛、杨宝童、王富英、王少楼、李如春等。
李如春《包公》剧照
建国后,周信芳更是悉心培育新苗,不仅在上海京剧院关心青年学员的练功、学戏,还亲自到戏曲学校讲课。1960年春,上海戏曲学校邀请几位著名戏曲艺术家为师生们上表演课,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周信芳。戏校想请周信芳谈谈麒派表演艺术的特点,周信芳谦虚地说:“如果说麒派在表演方面有什么特点的话,简单地说,就是不管演什么戏,都须要严肃认真,一句唱腔,一句念白,一举手,一投足,都要一丝不苟。而且不论什么角色,不仅要演得形似,更重要的是要神似。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有些人认为,麒派注重做工,不注重唱工,甚至认为嗓子不好就学麒派,其实这是对麒派的一种误解。”他要同学们做到16个字:“多学多读,勤学苦练,精益求精,永不自满。”
在此以前,上海戏校介绍了一个学生到周信芳家中登门求教,周信芳让他唱一段听听,没说什么就让他回去了。过了几天,周信芳对戏校的负责人说:“你让学生跟我学戏,我是欢迎的。可是,为什么不挑选嗓音好的学生,偏偏挑了一个坏嗓子的学生跟我学戏?你以为学麒派,就不需要好嗓子吗?陈鹤峰、高百岁不都有一条好嗓子吗?”戏校负责人接受了他的批评,后来就精心挑选了几个嗓子好的学生请周信芳教戏,他非常高兴。
新中国成立后,拜在周信芳门下的有沈金波、童祥苓、萧润增、霍鑫涛、逯兴才、李少春、李和曾、李师斌、张学海等,其子周少麟也承继父业,正式拜师的弟子总数有二三十人之多,周信芳真是桃李满天下。
周信芳师徒在拜师仪式上
(左起:沈金波、萧润增、周信芳、霍鑫涛、童祥苓)
周信芳教戏十分认真严格,采取的是耐心启发、循循善诱的教学方法。1959年,中国京剧院派萧润增到上海拜周信芳为师,向他学艺。萧润增是著名艺术家萧长华的孙子,他以前学的不是麒派,要改变风格,发音、念法、唱法、身段都得从头学起,困难很多。周信芳总是耐心辅导,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自示范。有一次教《追韩信》萧何上场的一个身段,萧润增一连做了十几次,都不合要求,周信芳仍然一次一次地耐心讲解,加以纠正,丝毫没有厌烦之意。当演到追赶韩信的“马趟子”时,他走到阳台上,亲自给他示范。这段戏要表现萧何从马上摔下,有许多扑跌动作,周信芳就在水泥地上扑闪摔打。当时周信芳已年近七十高龄,萧润增又感动,又担心,连忙上前阻止说:“老师,我明白了。您别……”周信芳却说:“我就是怕你学得不地道,我不这么做,你不明白……”
周信芳在为学生说戏
周信芳在教戏的过程中,经常向学生强调:一是要练好基本功;二是要理解剧情、戏理和人物及性格;三是要提高文化修养。
他常对学生说:“青年人一鸣惊人的思想要不得,必须按部就班,把基本功打扎实,在半空中造楼房是不行的。”他认为,青少年学戏,不要过早地学某一种流派,首先要打好基础,学习的路子要宽一点,不仅跟本行当的老师学,还要跟其他行当的老师学。学文戏的,也要学几出武戏,老生也好,小生也好,没有腰腿功,没有武功底子,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演员的。不仅像《追韩信》《徐策跑城》这类戏,没有腰腿功没法演,而且像《打渔杀家》《清风亭》这类戏,如果没有武功底子,一出台就会松松垮垮,没有精神,也难以演好。小生,光会拿扇子,不会拿刀枪,不能算是好演员;而学武生或花脸的,也要学点文戏,这样才能在勇猛之中透出几分儒雅之气。他还要求学京剧的人,学习几出昆曲,以前有声望的京剧老艺人,不管生旦净丑,没有一个不是用昆曲打基础的。
周信芳教戏不光教身段、动作,总是要详细地向学生讲解戏的历史背景、剧情的内容、人物的性格。有一次,高百岁学周信芳在《一捧雪》中连起莫成、陆炳、莫怀古三个角色。周信芳对他说:“不要让观众一晚上看高百岁三次出场,而且要让观众看这一出戏中高百岁扮演了三个完全不同的角色。”有一次他给胡芝风排练《坐楼杀惜》,他先问胡芝风:“你自己感觉演得怎样?”胡芝风说:“阎惜姣这人真坏,我就是演得不够坏,不知怎样才能演好她!”周信芳说:“对阎惜姣不要在化妆上丑化,也不要在表演上漫画化,以免失之浅、粗、俗……要从剖析阎惜姣这个人物的内心活动人手,捕捉有准确表现力的细节,用动作、表情、眼神、语言等技巧来表现。演她的动作有时要求十分‘脆’,有时则要求十分‘粘’。恰当的表演能表现出她既心狠手辣又是风流女人的复杂内心世界。她内心阴暗,情绪多变,面部表情比一般花旦丰富。她的笑有僵笑、假笑、媚笑、讥笑、狠笑,她的语气也十分复杂……要下苦功分析、研究,又要掌握相应的表现手段,才能塑造出一个可信的阎惜胶,不然就不能用神来贯串在整个表演的技巧和形体动作中,成了一个有形无神的人。观众是不会欢迎的。”原来刻画人物有那么多学问,这些话使胡芝风茅塞顿开。
周信芳还经常告诫学生们要多学文化,掌握广博的知识。他说:“一个演员不能就知道舞台上那一点事情,必须要涉猎多方面的知识,创造角色才能触类旁通,左右逢源,对人物作更深的挖掘。”周信芳本人虽然没有上过正规学堂,但他勤于学习,平生最爱读书。他不仅自己爱读书,而且勉励弟子、学生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956年,青年演员齐英才和张美娟结婚,周信芳送给他们一套《莎士比亚戏剧集》作为礼物,他对他们说:“我送你们这一部书。咱们演员要读书,古今中外的书都要读,从中吸取有用的营养。”有一次,他还对沈金波说:“文化不要丢,你小时候学过外文,要继续学,不要丢。”
他的学生们拜在麒派门下,当然都想学麒派艺术,可是周信芳一是不妄自尊大,虚心地尊重别的流派;二是要求学生要活学流派,井希望学生超过自己。他说:“我一向尊重传统,但不拘泥传统。向别人学习,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兼收并蓄,经过消化、融合,才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风格。”著名演员李和曾原来拜高庆奎为师,后来正式投到周信芳门下。周信芳对他说:“高老庆人称‘高杂拌儿’,其实我也是杂拌儿。许多艺术流派不是凭空而来的,只有一股水,不能成为大海。当然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加以溶化和创造,这样才能独树一帜,超过前人。”周信芳自己学戏就广采博纳,他学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也学汪笑依、三麻子(王鸿寿),不仅任何人都学,而且任何行当都学,这样才能融汇贯通,自创一派。学生学他的流派,他总是说:“学习流派不能死学,要活学,要根据自己的基础和条件学。”他举了前辈京剧表演艺术家刘鸿声的例子,刘因为跛足,走起台步来一颠一颠,我们学习刘鸿声,就不必学这些。著名演员沈金波等拜周信芳为师后,有一次演出《徐策跑城》,他的动作是按麒派路子的,可是唱没按周信芳的唱,而是依据林树森的唱法,有的地方翻的是高腔。演出结束后,周信芳对沈金波说:“挺好!你就这样唱,也符合人物性格。人家说学麒派就要沙音,我就坚决反对。有嗓子你逼它沙干吗?我要是嗓子好一点,也要翻高的。”之后他还对别人说;“学麒派,就得像金波那样学。”
沈金波(右)与童祥苓搭档演出《智取威虎山》
周信芳对学生不仅诲人不倦,而且热心扶掖。周信芳与高庆奎是情同手足的莫逆之交。高庆奎的儿子高盛麟在抗战后一度十分潦倒,他到上海来找周信芳,周信芳见他遇到困难,马上伸出援助之手,热情地说:“盛麟,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演出吧。”周信芳让他在黄金大戏院演出,把生活安顿下来。过了不久,周信芳又对高盛麟说:“盛麟,我不演了,你演吧!”高盛麟很感惶恐,因为他当时毕竟只是个三四流的角色,要他唱大轴,演砸了可不是玩的,关系到整个剧场和整个戏班的盈亏问题。周信芳却壮他的胆:“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周信芳还为他配戏,在《一箭仇》中让高演史文恭,自己演卢俊义,《战长沙》中让高演关羽,自己演黄忠。高盛麟虽然没有磕头正式拜周信芳为师,但周信芳待他如同弟子,经常为他说戏,身段、动作、化妆全教。每天演戏,周信芳很早就到后台,或为高配戏,或替他把场,有时扎上了大靠还帮他说戏呢。这使高盛麟非常感激,他也把周信芳尊为老师。正是由于周信芳大力扶持,悉心传授,高盛麟才艺猛进,后来成为著名的红生。
周信芳不仅有许多入门的弟子,私淑麒派的更是大有人在。有几位没有拜过周信芳,或没有受过周亲授的,但学麒派也有一定的成就,如小麟童、赵麟童、小王桂卿、张信忠、王全熹等。后来,周少麟又收徒陈少云、裴咏杰等。近些年来,上海京剧院、周信芳艺术研究会等单位通过举办多届麒派研习班,又培养出了一批麒派的新传人,真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有一批并非老生行当、甚至并非京剧的演员,也热衷学习和效仿麒派,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为“隔行传承”。如京剧中花脸行当的裘盛戎、袁世海,花旦行当的关肃霜、赵晓岚等都深受麒派的熏陶和影响;话剧表演艺术家金山也曾提出要拜周信芳为师;著名电影艺术家赵丹十分膺服麒派;著名沪剧演员邵滨孙还拜过周信芳;连杰出的文学大师老舍也曾申言“他愿意做一个麒派编剧”。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说明麒派艺术的巨大魅力,另一方面也促使麒派艺术的流传和影响更加深广。
京剧艺术的发展像一条历史的长河,一条承上启下的艺术链,这条长河波涛汹涌,后浪推前浪,滚滚向前流淌。在这条长河中,可分成几个河段,每一个河段,有其独特的风貌,都会涌现出几位杰出的代表人物,也可称为大师,如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周信芳、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这些艺术家都是承前启后者,他们继承了前辈的艺术精华,自己又有所创造,进而又把精湛的技艺传授给后辈,对京剧艺术的发展和后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京剧艺术就是在这样代代相传、不断传承和创新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的。
(作者系周信芳艺术研究会顾问,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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