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术界，亦师亦友的钱君匋先生（1907—1998）是笔者多年的忘年交。他是艺坛少有的学者型艺术家，多才多艺，既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推行新型书籍装帧艺术设计的开拓者之一，又是毕生创作力旺盛的多产篆刻家，同时兼为诗人、作曲家、散文家、艺术史论家、书法家、中国画家和出版家。

钱君匋及其中国画作品《美人蕉》（1988年作）

　　笔者因为喜爱钱君匋先生设计的书籍装帧艺术——构图简洁、匀称、挺秀，色彩单纯、清丽、沉着，整体艺术效果朴实、大方并追求民族化，而常到旧书店购藏他设计的旧版书，或在新书店购阅他设计的新书，并且拜访请教，聆听他回忆进入书籍装帧设计领域的过程。他从1927年应聘入开明书店担任美术和音乐编辑开始，历经半个多世纪，前后设计了约4000种书籍期刊。笔者据此史料，撰成《钱君匋和他的装帧艺术》一文，发表于北京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读书》杂志1982年第7期。

钱君匋从20世纪20至80年代装帧设计的部分书刊

发表于《读书》1982年第7期的《钱君匋和他的装帧艺术》

　　每次到复兴公园隔壁的重庆南路154弄8号钱君匋府上拜访，常见他在书房里奏刀刻印，或在空白印谱本上拓印，笔者亦时常聆听他当初是如何进入印学领域的回忆。

　　钱君匋在不到二十岁时开始自学刻印，没有专门拜过老师。之所以自学刻印，是因为他觉得用铁笔——刀，可以在石块、木块、象牙、陶块、牛角骨，乃至铜块上随意构思布局刻上文字和图形，实在是非常有趣的艺术。钱君匋在上海艺术师范求学时已知道，当时上海的吴昌硕是文人画家中书法、绘画、诗词、篆刻“四绝融合”的大师，所以特地买了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的《吴昌硕印谱》来学习，并把学刻的印章拓印订成本子，翻阅玩赏。一次，教中国画和书法的老师吕凤子有事去拜访吴昌硕，知道钱君匋喜爱学刻印，便带领他一起去拜访吴昌硕。吕凤子把钱君匋介绍给吴昌硕，并把钱君匋学习刻印的习作拓本呈给吴昌硕审阅。吴昌硕见了习作拓印，首先说：“还嫩。”（意为尚幼稚，未入门）接着，吴昌硕又对钱君匋说：“要多刻，要不厌其烦地刻。要多写，要每天不间断地长时间地写。要多看，看秦汉的以及明清各大家的印，看的时候要牢记他们的章法、刀法，要分析一个印的各个部分。刻印必须扩大眼界，勤于磨砺……”如此受了吴昌硕的指点，钱君匋开了窍，于是到书店求购秦汉印谱和明清篆刻名家印谱及相关典籍研阅，广泛吸收；并且不间断地学写篆、隶、楷等各种字体，领会各种字体的不同章法、结构、用笔及形式美所在，从而加深理解书法与篆刻印章之间的关系。由此钱君匋感到才真正入了篆刻印学之门，亦由此深感虽然只是向吴昌硕大师求教一次，却获到了点石成金般的点拨，终生受益，胜似拜师。

　　篆刻是我国书法和雕刻相结合的独有艺术。印章所用的文字以篆体字为主，所以称“篆刻”。钱君匋在进入篆刻印学之门以后，一直勤奋钻研不辍，追求有所创意突破，几乎刻了一辈子的印，他在《我爱刻印》一文中说自己“共刻了两万多方印”（见《钱君匋论艺》，西泠印社1990年版）。

　　钱君匋所刻印章专题颇多，拓印结集，首先为人关注的是《长征印谱》，1961年刻成，1962年出版，1979年又出第二版。该印集汇拓一百方印章，倾注了钱君匋对中国共产党的崇敬之情，将中共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于1934年突破国民党蒋介石军队的第五次“围剿”，而开始战略转移进行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所历经的地名，通过篆刻艺术铭刻下来，此可谓印学史上开了先河。其实，钱君匋与中共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已经结缘。那时，中共革命家、担任新四军军长的陈毅同志已经知道，在上海开设万叶书店的钱君匋是身怀爱国之情的篆刻家，而钱君匋的朋友李仲融同志正好在新四军军部工作。一次，陈毅派李仲融出差来上海办事，顺便委托请钱君匋刻印。李仲融抵上海后，便到南昌路43弄76号万叶书店拜访钱君匋。钱君匋知来意后，立刻构思操刀刻了“陈毅”两字的一方篆字白文石质印章，由李仲融带回交给陈毅。陈毅得印后爱不释手，多年一直钤用这颗印章。由此，陈毅与钱君匋结了友情。1949年5月上海解放，陈毅奉命进入上海接管，并出任市长。陈毅在千头万绪稍作安定后，便请秘书派了一辆轿车接钱君匋来办公室接见。为此，钱君匋在被接见前，又操刀为陈毅刻了朱文（阳刻）和白文（阴刻）两颗篆字陈毅印章，在见面时赠给陈毅。陈毅在办公室热诚接见了钱君匋，询问了上海美术界的状况，并设想召开一个上海美术界座谈会，请钱君匋开了一份上海美术界出席座谈会的名单，还鼓励钱君匋为建设新中国多作贡献。所以说，上述钱君匋创作《长征印谱》，乃是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与共产党结缘的情感延伸的真诚流露。

　　钱君匋刻印结集出版的尚有《鲁迅印谱》《钱刻文艺家印谱》《钱君匋篆刻选》《君匋印存》等。而其中花费功夫最多的是《鲁迅印谱》，前后刻了两套。

　　钱君匋视鲁迅为老师，因为在书籍装帧艺术上，他直接受到过鲁迅的鼓励、关怀和指导。那是1927年，钱君匋在上海开明书店担任美术和音乐编辑时，设计了第一批书籍装帧，有茅盾的《欧洲大战与文学》《雪人》，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记》和译著《东方寓言集》，周作人的杂文集《两条血痕》，汪静之的诗集《寂寞的国》，黎锦明的短篇小说集《破垒集》《尘影》等，陈列在编辑部的新书柜里。而鲁迅正好从广州来上海开始定居，来访问绍兴同乡、开明书店创始人章锡琛。见到钱君匋设计的这批新型的书籍装帧，他流露喜悦之情说：“很好，有一些陶元庆的影响，但自己的风格也很显著，努力下去是不会错的。”之后，钱君匋应约与原上海艺术师范的同学陶元庆同赴鲁迅府上，鲁迅取出收藏的许多中国古代铜器和石刻图像拓片观赏，启发钱君匋不妨借鉴到书籍装帧设计中，创造出书籍装帧的民族风格。钱君匋接受鲁迅先生指点，经过努力，确实在书籍装帧设计上大有长进。后来应鲁迅之约，钱君匋为鲁迅翻译的《艺术论》《十月》和《死魂灵》等书作了装帧设计。鲁迅在出版《朝花夕拾》一书的印刷过程中，还特地委托钱君匋到印刷厂校正封面设计的色彩。《鲁迅日记》中有五次关于钱君匋的记载，鲁迅与钱君匋还有函札来往。因为与鲁迅有着这层师生之情，所以钱君匋总想为鲁迅先生做些什么，前后精心刻作的两套《鲁迅印谱》，就是其情怀递现。

1928年7月17日鲁迅致钱君匋函札

　　《鲁迅印谱》，是按鲁迅先生自1889年至1936年间，前后所使用的笔名134个和名、号32个，共刻印166方，而拓印集成。第一套刻成于1974年，因钱君匋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没有资格为鲁迅篆刻印谱，所以166颗印章全部被抢夺去加以封存。1976年，有关部门处理封存物资，将第一套《鲁迅印谱》的原存印章退还给钱君匋。于是，钱君匋将原有印章中不满意的重刻，整理成第二套《鲁迅印谱》，于1979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以彩印出版。之后，钱君匋先生题签一册《鲁迅印谱》寄赠笔者。笔者以兴奋之情反复赏阅了《鲁迅印谱》，深感钱君匋的篆刻艺术，从研究秦汉玺印入手，又先后学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诸家之长，并研究古代碑额、钱币、镜铭、钟鼎、诏版等字体，集众优为己用，而形成自己拙中见巧、淳朴雄厚、意趣横生的篆刻艺术风格，这在《鲁迅印谱》中有着充分的体现。为此，笔者撰了题为《方寸之内，气象万千——读钱君匋的〈鲁迅印谱〉》一文，发表于1981年2月9日香港《华侨日报》。此文，后来与前述笔者所撰《钱君匋和他的装帧艺术》一文，一并被编入《钱君匋的艺术世界》一书，1992年由上海书店出版。

《鲁迅印谱》中的四枚印章及边款

钱君匋题赠黄可的《鲁迅印谱》

　　就在上述笔者与钱君匋先生结为师友的不断交往中，他为笔者刻了一颗“黄可”白文小方印，留存下来成为永远的纪念。

钱君匋篆刻“黄可”白文印（1964年）

　　钱君匋先生与笔者的忘年交友情，可谓笃深。例如，由他历年的艺术著文辑成的《钱君匋论艺》一书，1990年由西泠印社出版“特装本”200册，他将编号“000015”一册签赠给笔者，可见他对笔者这位后学小辈的器重和关爱。

钱君匋将《钱君匋论艺》特装本题赠黄可

　　兼为诗人和作曲家的钱君匋，1925年在上海艺术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正是二十岁左右，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才思敏捷，艺术创作激情涌动。当时，他将诗歌创作与作曲相结合，用五线谱创作了一系列抒情歌曲，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新女性》月刊，每期发表一首，连续三年，直到《新女性》停刊为止。后来这些歌曲分别结集为《摘花》《金梦》《夜曲》三集，由开明书店出版。新中国诞生后，1985年，上述歌曲集中又选出部分抒情歌曲，编成《深巷中》歌曲集，由北京的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另外，钱君匋曾编有《中国名歌选》《进行曲选》《小学校音乐集》《口琴曲集》等，1930年代由开明书店出版。所以，上海音乐学院编著的《现代中国音乐史稿》一书，对上述钱君匋的音乐创作和编著出版都有论及。

　　钱君匋兼长诗歌的同时，亦擅长散文。曾出版诗集《水晶座》，散文集《春日》《素描》。尤其是《战地行脚》散文集，记叙了抗日战争时期钱君匋的历史行迹，该散文集在新中国诞生后又重版。

　　钱君匋在研究美术史论中积累心得成果，出版著作有《西洋古代美术史》《西洋近代美术史》《中国玺印源流》（与叶潞渊合著，并在日本出版日文版）等。其美术作品结集出版有《钱君匋装帧艺术》《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书衣集》《图案文字集》《钱君匋作品集》等。

　　作为出版家的钱君匋，于“八一三”事变日本第二次入侵上海的第二年，为了运用出版事业为抗日救亡做些宣传，发起并联络陈恭则、李楚材、顾晓初、季雪云、陈学綦等朋友创办了万叶书店，初址在苏州河北海宁路的咸宁里，后迁入“租界”的南昌路43弄76号。取名“万叶”，意为立志出版无数万页知识和学术含量丰富深厚的书籍。万叶书店初期，侧重在小学教育辅助读物的出版，如出版《小学活页歌曲选》《小学音乐教学法》《儿童画册》《儿童画帖》《国语副课本》《算术副课本》《常识副课本》《幼稚园课本》，以及适合小学生练习的蜡笔、铅笔、钢笔、毛笔、水彩等画册，发行销量甚好，积累了资金。接着创刊出版《文艺新潮》月刊，由宇文节（即钱君匋）、林之材（即李楚材）、锡金主编，约请茅盾、巴金、陈望道、丰子恺、王西彦、适夷、叶君健、罗洪、朱雯、顾均正、索非等作家撰稿，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感、时评等，巧妙地蕴含了抗日救亡的内容，前后出刊三年，终于为日方不容，被禁刊。其间还出版一本文学作品集《第一年》，寓“中华全民族爆发抗战第一年”之意，作品的作者来自抗战大后方和解放区，亦遭日方列为“禁书”；以及一套《文艺新潮小丛书》，因为包含爱国抗日的内容，亦颇受读者喜爱，发行相当好。因此，作为万叶书店经理兼总编辑的钱君匋，被强令到日军宪兵司令部审讯室谈话，还被指着鼻子高压威胁：“若不改正，坐牢上刑。”抗日战争胜利后直至新中国诞生初期，万叶书店侧重在音乐方面的书籍出版，例如出版有缪天瑞编著的《乐理初步》《音乐的构成》《曲调作法》《和声学》《对位法》《曲式学》《律学》，钱君匋编的《万叶歌曲集》《口琴名曲选》，丰子恺编著的《音乐十课》《西洋音乐十八讲》，丰子恺与丰一吟合译的《世界大音乐家传》《幼儿园音乐教学法》，郑晓沧译的《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孟文涛编著的《管弦乐配器法》，张洪岛编著的《西洋音乐史》《西洋歌剧故事集》，杨荫浏编著的《中国音乐史纲》，沈知白主编的《和声学》《对位法》《管弦乐配器法》，喻宜萱编的《独唱歌曲集》，马思聪创作的小提琴曲《故乡》《塞外曲》《龙灯》，贺绿汀创作的《晚会》，陆华柏创作的《渔舟唱晚》，丁善德创作的《钢琴曲集》等200余种，对中国音乐事业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所以，后来钱君匋奉命将万叶书店与其他出版社合并后，相继出任上海的新音乐出版社总编辑和北京的人民音乐出版社副总编辑。

　　钱君匋，浙江桐乡屠甸镇人，世居上海。原名玉堂，学名锦堂，以“君匋”号运用毕生，笔名白蕊先、程朔青、宇文节等，别署午斋、豫堂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兼上海分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兼上海分会名誉理事，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系特聘教授，上海市政协第三、四、五、六届委员，上海市文联委员，上海市出版工作者协会理事，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曾在上海、杭州、长沙、济南等地举行个人书画、篆刻、书籍装帧作品展览，1988年应邀赴日本、新加坡等国举行个人作品展览，1986年和1988年两度应邀赴美国讲学。

　　钱君匋先生到晚年，将毕生所珍藏的各类文物艺术品4083件（包括本人作品600余件，赵之谦印石105方，黄牧甫印石165方，吴昌硕印石200方，以及沈石田、文徵明、陈老莲、龚贤、白阳、石涛、戴熙、李方膺、新罗山人、金冬心、于右任、齐白石、朱屺瞻、丰子恺、徐悲鸿、刘海粟等历代书画家作品）捐献给了家乡——浙江省桐乡县人民政府。因此，家乡政府在桐乡梧桐镇设计新建了“君匋艺术院”，将钱君匋捐赠的文物艺术品悉数收藏其内，并分批合理陈列，供乡人观赏和研究。君匋艺术院于1987年11月10日举行揭幕典礼，笔者应邀出席了典礼。

　　笔者与钱君匋先生的忘年交往中，有三点深受触动，印象深刻：

　　其一，他一生勤奋。到了晚年，依然每日晨五时半在床上作骨节运动，六时听电台气象预报，起床，洗漱，早餐后作书画或刻印或著文两小时，然后听音乐或散步作调节，午休后则主要接待客人，师友交流。

　　其二，他绝不掩盖自己曾经的不足，并力求弥补，从而上进。他从上海艺术师范毕业出校后，写信给在校时的西洋美术老师丰子恺。丰子恺发现钱君匋的信件中有错别字，文理亦有欠通处，便对钱君匋说：“你家境清寒，读书不多，要迎头赶上去，补读一点书。”钱君匋对这席话深有了悟，便千方百计多读书，甚至苦苦通读了《实用学生字典》两遍，并阅读语文修辞类书籍，亦多阅读诗词文学书籍，终于达到自我纠正错别字，作诗词、散文、论文用词通畅明快，直至后来作古体诗词并出版古体诗集《冰壶韵墨》。（钱君匋还将《冰壶韵墨》题赠笔者，有意思的是，他选择在“生辰二月朔”题赠，表明他对晚辈的亲近，同时笔者对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也更加敬重）

钱君匋将自著的古体诗集《冰壶韵墨》题赠黄可

　　其三，钱君匋为人实事求是。他说：“我姓钱，亦要钱。一家老小，日常生活开支，没有钱不行。要研究艺术，收藏艺术品，采购相关图书典籍，都需要钱。所以，凡发表自己创作的作品，出版自己的著作，应约专门创作的作品，该要的稿酬不能少拿。”他还说：“（我）决不故作清高。”

（作者系美术学科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