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有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作为一个早慧的青年,邹容确实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兄长。邹容与章太炎的友谊,建立在共同的革命理想之上。1903年4月,邹容和章太炎相识。尽管二人相差十六岁,而且家庭出身、人生阅历和社会地位都很悬殊,但“革命”这条纽带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邹容为章太炎的《訄书》题署书名,章太炎为邹容的《革命军》主动作序。也曾有人把邹容的《革命军》与章太炎的《驳康有为书》合编印刷,秘密发往各地,书名《章邹合刊》。《苏报》案中,邹容追随义兄的脚步主动投狱,他们在狱中同斗争,共鼓励,赋诗言志,相互唱和,患难与共,生死不渝。他们是忘年之交、患难之交、诗文之交,时人称之为“珠联璧合”“革命佳话”。
章太炎(1869—1936)
相识上海 倡言革命
1903年3月,邹容从日本回到上海,在爱国学社认识了章太炎。
此时,清政府内外交困,各地革命思潮泛起。上海的爱国学社就是较为突出的学校之一。爱国学社本为安顿南洋公学的退学生而设,以蔡元培为学校总理。蔡提倡民权、女权,“公言革命无所忌”;学社师生也公开进行政治宣传,主张革命,使爱国学社成了革命活动机关。
当时,章太炎就受聘于爱国学社讲学。章是著名经学大师和革命的鼓吹者,他藐视皇权,倡言革命,以文章气节相砥砺,声动一时。而邹容在日本,深受孙中山的影响,积极参加民主革命活动,登台演讲,“大倡排满主义”,痛打留日监督姚文甫等,也是一名激进的革命者。所以,邹容回到上海,因为爱国学社的影响力,自然就选择其为落脚处。后经张继引见,认识了章太炎。章太炎一见邹容,甚为惊奇,认为少年英发,非常喜欢,称其为小友。
在爱国学社,邹容雄辩滔滔,气势夺人,风头正茂;章太炎学识渊博,诙谐风趣,坦率大胆,不拘小节。邹容与之一见如故,一见心钦;同时,章太炎也很赏识邹容的锐气与才华。在爱国学社,因为相同的革命志向,章太炎、章士钊、张继、邹容结为兄弟。邹容最年青,被称为小弟;章太炎年龄最长。每次这位小弟来找大哥请教,章太炎都循循善导,还把自己写的《訄书》书稿给邹容阅览,书稿的封面也是邹容题写的。
邹容署章太炎著作《訄书》
在写就《革命军》之后,邹容有感于自己毕竟太年轻,缺乏文采,便向章太炎请教,请他给自己润色一下。《革命军》是邹容思想的结晶,气势宏大,立意非凡,章太炎读完后大为振奋,为邹容的革命精神所感动,热情赞扬道:“感恒民,当如是。”于是,章太炎主动为其作序。他在序言中说自己持排满主义已有几年时间,就是不见真正的响应者,而邹容的这篇《革命军》振聋发聩,为“义师先声”。就这样,二人旗帜鲜明地以革命为己任,互相勉励,结成了亲密无间的革命兄弟、忘年之交。
章太炎作《革命军序》(《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
1903年5月,由《苏报》主笔章士钊题写书名,柳亚子、蔡寅等人筹集印刷费,《革命军》在上海出版了。《革命军》是上海最早出版的宣传革命的单行本书籍,它如同一道霹雳,炸醒了20世纪初的中国。一时间,《革命军》在全中国广泛流传,甚至被翻译到了国外,总销量超过百万册,在清末革命书刊的销量中排行第一。
1903年印本《革命军》内封
终于,清政府再也按耐不住,迅速与租界方交涉,要求抓捕蔡元培、章士钊、邹容、章太炎等“乱党分子”。大家得知消息后,纷纷出去躲避风头,而章太炎虽然知道巡捕房要来捉人,却以为“革命没有不流血的”,便静候于爱国学社。看到巡捕时,他大义凛然地说:“其他人都不在,要拿章太炎,我便是。”
当时,邹容已藏身于英国教士所,巡捕房也不敢多问。本来,他可以逃过牢狱之灾;可当他得知章太炎义无反顾地为革命坐牢,又收到章太炎从巡捕房转来的信,对自己以大义相招时,也毅然主动投狱,与章太炎共患难。7月1日,邹容毅然来到巡捕房,“自投罗网”,声援章太炎。
英雄入狱 患难与共
邹容和章太炎的被捕让清政府十分欣喜。本来,清廷要引渡两人,处以极刑。但是,租界当局为维护他们所谓的“治外法权”,拒绝按清律判决。清廷无计可施,只得以原告的方式与两人在租界对簿公堂,直到第二年五月宣判:章太炎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两年,罚作苦工,刑满释放,驱逐出境。刑期自他们被巡捕房抓捕之日算起,所以,章太炎还需要在监狱度过两年多时间,邹容还有一年多。
宣判后,二人被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租界监狱。邹容入狱时只有十九岁,但他已抱定为革命慷慨赴死的决心。好在,邹容有同样热血的义兄章太炎相伴,他们在狱中继续斗争。租界监狱堪称死地,狱中五百人,一年要死一百六十多人。根据章太炎的记载,他们经常遭受狱卒的欺压,多次受刑,痛苦不堪。章太炎对邹容说:“你我身体都不好,又不能受辱,与其死在洋人手里,倒不如早作决定。我三年,你两年,我当死,你当生!”邹容却坚决表示,兄长死了,自己也不能独活。章太炎开导他道:“你难道没听过伍子胥兄弟的事么?你来日方长,我死了,他们出于舆论的口诛笔伐,必会宽待你,你要好好活下去!”章太炎打算自杀,可是狱中没有自杀的工具,于是他只能选择绝食。绝食七日而不死,在狱友的劝说下,他才又恢复进食。
曾关押邹容、章太炎的上海提篮桥监狱
虽然刑期不长,但在那种环境下,两人对于出狱都不抱任何期望。为了激励自己的决心和毅力,他们多次赋诗言志、吟唱诗词,互相砥砺,表现了无与伦比的革命乐观情怀和大无畏精神。
早在判决之前,章太炎曾作诗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邹容即赋诗相唱和:
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后来,二人在绝食抗议之前,还共同写下一首《绝命诗》,以诗明志:
第一首
击石何须博浪椎,(邹)群儿甘自作湘累。(章)
要离祠墓今何在?(章)愿借先生土一坯。(邹)
第二首
平生御寇御风志,(邹)近死之心不复阳。(章)
愿力能生千猛士,(邹)补牢未必恨亡羊。(章)
第三首(章)
句东前辈张玄著,天盖遗民吕晦公。
兵解神仙儒发冢,我来地水火风空。
此外,为了缓解狱中的痛苦,章太炎开始研究佛经典籍,邹容也跟着学习佛学理论。然而,即使佛法无边也解决不了邹容的无穷怒火,他依然激愤不平,奋战不休。他给柳亚子、蔡寅写信,阐述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国家民族的眷恋,始终坚持和反动势力作斗争,意志坚定,毫不动摇。
1905年2月,邹容病倒了。长年累月的折磨加上三餐不继的生活给他的健康带来了很大影响,他多次昏迷,病情危急。章太炎托人购买了一些阿胶、鸡子、黄连等药品给邹容吃,全无效果。章太炎请求监狱长允许自己为邹容把脉开药,未获同意;又请召日本医生来看病,也没有得到同意。最终,邹容在得病40多天后,于4月3日半夜卒于狱中。此时,离他刑满出狱仅剩70多天的时间了。
章太炎抚着邹容冰冷的身体,悲痛欲绝。想起当初二人一同入狱,总以为自己会先死,便可以换得邹容的生,而今却是年轻人比自己先走了,就这样带着遗憾,带着不舍,带着愤怒离去……
邹容死后,出于舆论压力,章太炎的处境大为改善。然而,章太炎仍时刻不忘邹容,他说:“余之生,威丹(邹容字威丹)之死为之也。”邹容的死,成了他永远的痛。
修墓立碑 友谊长存
邹容去世第二年,章太炎获释出狱,随即赴日本加入同盟会,担任《民报》主笔。此后,他辗转各地奔走革命,时常在发表演讲时深情地回忆邹容的往事。1906年,章太炎含泪写成了《邹容传》,并于1907年发表于日本《革命评论》杂志。1918年1月,章太炎来到重庆讲学,专程来到邹容家乡四川巴县,到邹容祠凭吊老友。望着栩栩如生的邹容画像,回首小弟死后自己十多年来所经历的风雨,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章太炎手书《邹容传》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章太炎痛心不已的是,他并不知道邹容去世后究竟魂归何处。直到1922年冬天,时隔17年后,章太炎才偶然得知,邹容生前有位叫刘季平的好友,早在1906年就将邹容灵柩从监狱附近的荒坟地里挖出,秘密运往上海华泾黄叶楼安葬了。当即,章太炎便同蔡元培一起赶到华泾,在刘季平的指引下来到荒芜已久的墓地祭奠邹容。触景生情,众人无不热泪盈眶。
1924年清明节,章太炎再次来到华泾扫墓。这次,他还带了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司法总长章士钊、曾任国务总理的李根源等20余位友人前来缅怀故人。章太炎当场挥墨题写了“落魄江湖久不归,故人生死总相违。只今重过威丹墓,尚伴刘三(即刘季平)醉一围”的诗句。他还倡议,众人应集资修葺邹容墓园,供后人瞻仰。在座的友人纷纷解囊,当场捐出1800元用于修墓建碑之费用。后来,众人又在革命友人中陆续筹款2000余元。见资金充裕,章太炎便提出,还可以在墓园四周修建4根水泥立柱,使墓园更加雄伟壮观。
章太炎、李根源、于右任等祭扫邹容墓(1924年)
第二年,章太炎重访华泾,看到邹容墓已经修葺一新,十分欣慰。修整后的邹容墓占地一亩多,坐北朝南,高出周围农田,园内种满花草树木。圆形的石砌墓前树立一块尖顶的青石碑,上书“邹容之墓”四个大字。背后有高大石屏,两边各立一座石亭,高约5米。左亭内碑座上刻有墓志,由章太炎撰写;右亭内则是墓表,乃章太炎对旧作《邹容传》修改而成,由于右任书写。墓园前墓道的石阶上也立有一座石碑,刻有章太炎篆书的“赠大将军巴县邹容墓”9个大字,永传后世。
邹容墓旧影
邹容墓区纪念亭内的墓志
邹容墓区内章太炎篆书的“赠大将军巴县邹容墓”石碑
斯人已逝,友谊长存。除了为邹容修墓立碑之外,章太炎对邹容的深厚感情还体现在,他在自己住所的墙上,挂了一幅邹容遗像,每月初一、十五沐手敬香。而据章太炎的弟子回忆,章太炎晚年迁居苏州时,也在家中悬挂着邹容遗像,依然为邹容上香,直到逝世。
(作者系重庆历史名人馆文博副研究馆员)
技术支持:上海江帆网络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