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出生家世
我叫李顺兴,又名李振兴,今年83岁,1934年9月7日出生在徐家汇堂街西(又叫廿间头)。父亲李孝生,祖籍南翔,至于有兄弟姐妹几个,家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何时来徐家汇,我都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在南翔乡下学的木匠,现在家里还有他做的木头板凳;有一个哥哥和弟弟,哥哥去世之后,嫂子就改嫁给了弟弟。父亲是外滩气象台的信号员,就是徐家汇的气象台给出气象预报后,他在外滩气象塔插上旗子,这样人们和船只就知道气象情况了。这份工作还是徐光启后代徐林生(字宗绂,1907—1994)介绍的,父亲平时住在那里,每周回家一次。小时候我去过父亲上班的地方,要坐有小辫子的2路电车,咣当咣当,从徐家汇到外滩;他早上下班要去吃羊肉喝酒,就带我去吃羊肉汤,还记得店名叫“一乐天”。
我们一家住在堂街西48弄3号(廿间头3号),那是平房,上头有一间阁楼,后有灶间,我和哥哥结婚也是在这里,我一直住到1998年动迁。奶奶当时住在阁楼,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老教友。父亲很孝顺,每次去上班,都会和奶奶说“阿妈我走了”,奶奶就叮嘱他小心点。母亲是育婴堂长大的,会哑语,脾气很好,见人都是笑嘻嘻的,从没见她发过脾气,1956年61岁时去世,现在教堂里还有记得她的人。
父母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哥哥、二姐和我。大姐比我大十多岁,哥哥比我大9岁,我和二姐是龙凤胎,从小穿的衣、用的碗都是一样的,但是她7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个子很小,生下我们不容易,没有奶水喂我们,请了一个奶妈叫大阿金。我长得丑,奶妈喜欢姐姐,不喜欢我,不给我喂奶;母亲就和她交涉,这样我才没有饿死,活到现在,也最长寿。父亲在我8岁的时候过世,终年54岁,失去父亲的我们就是孤儿了。
原本父亲在世时有工作,家境尚可;父亲去世后,家里就靠母亲一个人操持,境况就困难了。大姐在父亲死的安慰鼓励我说:“天上没有饿死的鸟,地上没有饿死的人。作为孤儿要自强勇进,这是立身之本,生存发展的要道。”我和大姐曾背米卖给租界的有钱人,从漕河泾那边买了米进租界卖,赚差价养家,这就是当时所谓的单帮客。姐姐一次背1斗米(1斗等于10升),我一次可以背5升米。现在东方商厦所在的位置,以前是进租界的关口,日本人在那里拉好铅丝网,挨个检查进租界的人,租界那头由印度警察开红绿灯。有不少女士大肚皮,其实是把米藏在衣服里。日子越来越紧,我们背米也没有背几次。后来经教会人员的介绍,我姐姐嫁给了乡下朱庄一个叫阿五的教友(朱庄那里有一个教堂,叫圣若瑟天主堂)。大姐生了两个孩子,因伤寒先后都死了。经历了这些事情,大姐悲痛欲绝,不久也去世了,当时只有27岁。姐夫的父亲是保长,虽然不过是地方上的势力,然而那时的保长,其实就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现在想想,如果姐姐健在,以后还不知要因为汉奸家庭受多少连累。
1944年的时候,家里穷得没饭吃,为了能吃饱,我被送到乡下诸翟的叶家厍(现属闵行区)的一户人家做养子,这家人是我伯母要饭的时候认识的。主人家叫叶金生,就是我的寄父,剪卖羊毛营生。他家儿子夭折了,当时没有小孩,因此收养了我;寄母对我极其好,我们一直有来往,我现在的爱人也认识她,70多岁去世。寄父家里养了很多猪、牛,我在乡下看牛割草,有时骑在牛背上。有一次从牛背上跌下,大便出血,没有请医生看,也挨将活着过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我在乡下看到大家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大家都很高兴。
我的哥哥原来在信谊药厂做工,不知怎么回事,眼睛失明了,父亲在时给他定的亲也吹了。哥哥眼瞎了,姐姐死了,母亲特别思念我,就把我从寄父母家要了回来。记得乘车到程家桥,就是现在的西郊公园,母亲买了一根棒冰给我吃,她自己却不舍得吃,母爱是多么伟大!母亲当时在土山湾工作,通过教会关系,把我送进了土山湾孤儿院。土山湾有两个献堂会修女,主要管理孤儿,一位叫傅纳,现在浦东傅家玫瑰堂,大家都知道这个修女,她是那里出来的,患有“老烂脚”的毛病,一直治不好。母亲给修女洗衣服,也给孤儿洗衣服。
二、土山湾孤儿院的生活简况
我上学是断断续续的,7岁在怀安街上蒙学,就是读经,后来在若瑟院小学、汇师小学读过书。汇师小学里都是有钱人的孩子,我家里穷,由教会介绍免费读书,读了半年,就被送到了乡下。如今回来土山湾,在慈云小学,从五六年级接下去读,那时已经是1946年。母亲在土山湾孤儿院干活,赚的工钱其实就是教会每个月给2斗米,后来米价飞涨,每个月的工钱只有一斤油钱;好在土山湾吃饭不要钱,读书不要钱,穿衣服不要钱。每月发米的时候,哥哥就来土山湾孤儿院领。瞎眼哥哥自己一个人在家,非常不容易,最后几年老年痴呆,很可怜。我阿嫂和我说:“小阿叔,怎么办啊,大小便都拉在身上。”那时不像现在有洗衣机,我就帮他换下衣服,再把脏衣服放到水龙头下洗掉。因为有一个瞎眼哥哥,所以马路上看见有瞎子过马路,我都要过去搀扶一下。
肇嘉浜和蒲汇塘是水路交通要道,两河交汇形成自北向西的转弯,土山湾孤儿院在河的西南,占地面积有80多亩,房屋150多幢。土山湾里面有三个教堂,其中神父楼上有一个小教堂,给院长、校长、神父做弥撒用;里面还有一个小教堂,就在现土山湾博物馆的位置,是梅乘骐神父(1907—1997)给我们做弥撒用的;大教堂是给教友望弥撒用的,外边的人也可以去。再过去西边,就是操场红房子,后面是菜地,种冬瓜、南瓜等蔬菜给孤儿吃。
1948年我进入初中部,一直读到1951年。我们的学校类似现在的职业学校,区别在于土山湾孤儿院是教会办的。学校的课程有语文、数学、音乐、机械制图等等。我记得教机械制图的是王潮海相公,曾在加拿大接受过培训;数学老师是外边请来;教语文的是顾古香老师,个子很小,有时写字要踮脚,甚至要跳起来;英文老师是徐人侠,也是土山湾孤儿,毕业之后就留下做老师,他还安排我在院长过生日时念英文致辞,他有三个子女,其中一个女儿是律师,非常有出息;还有一位董正衢相公(Juan Dorronsoro),西班牙人,是发行所主任,也教我们英语,他的发音比较硬,像法语,1985年去世。我的英文就是在这些基础上,以后又自学了一点,边用边学的。
土山湾孤儿院的初中部有三个班,我那个班十来个人,三个班共四五十人。这时我开始在印刷部的排字车间学撮字了,左手拿字盘,右手撮字排版。大概常用字有6000多个,遇到生僻字就要另刻。1951年7月初中毕业后,我被安排在排字车间,只做了一个月,8月就被辞退了。因为时局变化,土山湾效益不好,叫我们到外边找工作。母亲是育婴堂出来的,在土山湾洗衣服,没有多少社会关系,我找不到工作的那几个月,在家里没事情做,天天荡马路,心里苦恼得很,一直到1952年7月复工。
当时土山湾的校长是法国人程万里神父(Jean Billot),他原是汇师小学训导主任;院长是万尔典;理院神父是丁斐神父,他很有才,我们孤儿院的院歌,就由他作词作曲。丁斐神父有一个哥哥叫丁汝仁,也当过孤儿院的校长,之后才是程万里神父继任校长。程神父对学生尽心尽力,听说他后来被遣送出去,1983年在台中去世。
徐汇区文化局张晓依女士曾给我一张在上海工作的耶稣会士名录,我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都和土山湾有关。如吕道茂,他曾经是院长神父。那彦英相公(Antonio Navascues),在印刷部,1979年在马尼拉去世。高伯龙神父,他来过土山湾,我见过他,这个法国神父死在了新竹。贡伯农神父,法国耶稣会士,他是样子木匠,就是模型木匠(做电话机需要先用木头做出一个模型出来,然后铁水浇铸进去做出模型样子),木匠技术很高级,会做小提琴,别人找他买他还不卖,1988年去了摩洛哥,之后又去了马达加斯加,在那里去世。还有教过我们英文的董正衢相公,我复工后(1952年)应董相公的嘱托,还给奥国皇帝的女儿、公济医院(现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Mother Vick(修女)送过奶饼。潘国磐相公,什么事情都会做,本事比神父都大,我有一个朋友去台湾看过他的墓地。这些在上海工作的外国修道人很多都去了台湾,死在异乡。
土山湾孤儿院其实是有严格等级的。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孤儿可以修道做修士,但是不能做神父,如赵鸿儒、金江声、王朔海。当然,这也不是说孤儿就不能接受好的教育,孤儿基本走工读这条路,优秀的也会派出去,王潮海相公就去加拿大学习深造过。献堂会先生(就是献堂会修女,当时都叫她们先生)比姆姆要低一等,是二等修女,负责管理土山湾孤儿。
三、中华印刷厂当技工技师
1958年前后公私合营,土山湾印书馆(土山湾孤儿院工艺印刷部)并入中华印刷厂,我自然就变成了中华印刷厂的职工,以后就一直在印刷厂工作,一直做到退休,其间于1990年评上了技师职称。
1958年,我们先后集中在陕西北路500号的上海市团校学习,只学了一个多月。我是和孤儿院的另一个同学顾定南一起去的。顾定南也和我一样是做排字的,他的父亲也是土山湾的,叫顾春林,是石印机印刷工(当时还有一个印刷工叫范金生),操作的就是现在土山湾博物馆里面展示的那部石印机,当时住在土山湾对面的红房子里。
20世纪初土山湾印书馆的彩色石印机
我在土山湾还有一个同学,他叫沈方伯,今年84岁,比我大一岁,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人特别老实。他是崇明人,父亲本来是崇明大公所学校的老师,母亲特别热心。后来父亲去世了,他来到土山湾,和我一起在排字车间工作。
四、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改革开放以后,我因为有点英文的底子,就负责外文印刷,1982年之后担任中华印刷厂外文组组长。我在外文组承担了一些重要的外事接待活动的文字材料的排版,如英国女王、美国里根总统、菲律宾总统夫人等来访,相关的接待和报道的文字材料排版都是我们做的。有一次我们去西郊宾馆为当时来访的英国女王排印菜单,李先念主席也在。还有一次,菲律宾总统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访问上海,在延安中路的上海工业展览馆设有接待活动,也给了我一张入场票。我和倪明山、张美华厂长等人一起去,时任市长是汪道涵,他和菲律宾总统夫人一起进来,菲律宾第一夫人穿了一件红衣裳,现场表演了一段昆曲。当时人家还问我:“这么高级的地方和场所,你怎么会有资格去?”
1958年市团校学习回来我就结婚了。1967年妻子生病去世,留下三个孩子,一女二子。之后我和现在的后妻结婚,她叫何月娥,是我一个小组的工友,人非常好,也很理解我,如今家里什么事都由她负责。我们结婚后又生下一子李亮军,汇师小学毕业总分第一名,数学考120分(包括附加题)。他个子高高的,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时,体育很好,是学生会体育部部长,现在上海汽车厂工作,因为外语很好,被外派在德国工作。李亮军的媳妇脾气很好,在交大一个后勤公司任经理,特别孝顺,我们去美国、日本、欧洲,都是他们一家陪同的,如今孙女在美国读书。我家老三李亮佐,是上海天主教知识分子联谊会的副会长,曾经是耀皮玻璃公司的老总、第十一届市政协常委。像我这样的家庭培养出两个高级工程师,也真是难得的。大儿子李亮安也很能干,书房墙上寿比南山的字画,就是他送的,他是汽车厂的工会主席,手特别巧,家里空调、热水器坏了,都是他来修。女儿李亮婴已经退休了,也早有了孙女,是我们李家的第四代。他们都很来赛(笔者注:这是上海话,就是给力、有出息的意思)。
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1998年搬过来的。最初有关部门安排了56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我想申请安排三室一厅,后来自己出资2万元,就多了20多平方米,平均每平方米1千元都不到。我对吃、穿不讲究,尽管衣柜里有这么多西装!我也不喜欢炫耀,一个半月剃一次头,一次三块钱,一年八趟,也就24元。厂里每月给我的退休养老金有四千多,爱人有三千多,我如今这么节衣缩食,一是年纪大了,消费本来就不多,另外也想帮别人一点。
我哥哥李德兴,眼睛失明,1958年在圣衣院旁边的福利工厂上班,具体生产什么我不知道,就是用手摸呀摸的。哥哥虽然眼睛瞎,可是个热心人,1996年70岁时去世,他走了,我家很多事情都讲不清楚了。嫂嫂也是一个瞎子,曾经结过婚,有过一个女儿,离婚之后听说我大哥人很好,就和我大哥结婚了,生了我侄女李红。我哥嫂多亏了这个侄女,她长得很漂亮,而且非常自立,人又聪明,曾经是空中小姐,现在自己开服装公司,做意大利品牌服装,有很多领事夫人都来找她设计、定制服装。侄女对父母很好,对我也特别好;嫂嫂去世前有8年精神状态不好,住在精神病院,都由侄女安排照顾,于2016年4月去世。
这就是我简单的人生经历。我这一辈子,经历了民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民党内战、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日子越过越好。现在我们蹲在屋里还拿养老金安度晚年,这要感谢共产党的领导使国家日益富强,人民生活福祉越来越好。如今进入新时代,虽作为老年人,也要不断学习,提高认识,为实现伟大的中国梦而奋斗。
(作者系复旦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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