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607年,明万历三十五年丁未。是年,大明帝国似乎没有什么重大事件,但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与徐光启(1562—1633)合译《几何原本》前六卷在京师刊印出版,被称为东西方的“伟大相遇”(the great encounter of China and the West)而载入史册。翻开泛黄的纸卷(图1),第一卷卷首之下与“泰西利玛窦口译”并排书写的是“吴淞徐光启笔受”。上海也因此与《几何原本》结下了不解情缘。
图1 《几何原本》初刻本首页
也是在1607年,徐光启父亲逝世,徐扶柩南归,持丧三年。1610年,徐光启回京复职,利玛窦却不幸病逝。在利玛窦的遗物中,有一册《几何原本》,上面留下了利玛窦的批校手记。1611年夏,徐光启在京师“积雨无聊”,便与传教士熊三拔(Sabbatino de Ursis,1575—1620)、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一道再次修订《几何原本》。事后,徐光启写下一篇《题几何原本再校本》,全文如下:
是书刻于丁未岁,板留京师。戊申春,利先生以校正本见寄,令南方有好事者重刻之,累年来竟无有,校本留寘家塾。暨庚戌北上,先生没矣。遗书中得一本,其别后所自业者,校订皆手迹。追惟篝灯函丈时,不胜人琴之感。其友庞、熊两先生遂以见遗,庋置久之。辛亥夏季,积雨无聊,属都下方争论历法事。余念牙弦一辍,行复五年,恐遂遗忘,因偕二先生重阅一过,有所增定,比于前刻,差无遗憾矣。续成大业,未知何日,未知何人,书以竢焉。([1])
从文中可知,徐光启在丁忧期间收到利玛窦寄自北京的《几何原本》校订本,希望能在上海“重刻”。徐光启未能找到愿意刊刻的书商,只好把利玛窦的校订本存放在上海的家中。1665年,清康熙四年,徐光启第四孙徐尔默撰写《跋〈几何原本〉三校本》,称“今此本中仍多点窜,又辛亥以后之手笔也”。徐尔默“捧读之余,俨然对越”,称赞“先公之于数学出自性成,特藉西文以发皇耳,庸讵非两相成而两相得也哉”!徐尔默将三校本“重加装潢,藏弆家塾”([2])。这就是说,在徐光启的上海故宅曾存有两种《几何原本》的批校本,很遗憾,这些版本未能流传下来。
如今坊间流传的《几何原本》多是收入《天学初函》的“再校本”。那么,1607年的“初刻本”是否还有存留呢?从目前的史料来看,最早回答这个问题或保存《几何原本》初刻本的人,应是同为上海人的松江藏书家韩应陛(1800—1860)。
今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几何原本》第六卷之末,存有韩应陛“跋文”一段(图2):
按此书利氏引末有西洋图记方圆各一,无徐氏序及考订校阅姓氏及杂议、题再校本二条,当系丁未岁京师原刊板。再校本系辛亥所完,见于徐氏题再校本语中。又云“有所增订,比与前刻,差无遗憾”。是此册仍有异字,仍可两存也。时咸丰七年正月九日识。应陛([3])
图2 韩应陛跋
正是根据韩应陛的这段“跋文”,确认国家图书馆所藏《几何原本》为明万历三十五年刻本(即初刻本),2012年此本影印收入中华再造善本丛书明代编子部(图1)。
二
“韩跋”落款时间是“咸丰七年”,即1857年。就在这一年,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与李善兰(1811—1882)在上海完成了《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续译。
徐光启与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的底本是利玛窦在罗马学院就学时的老师克拉维乌斯(Christopher Clavius)的《欧几里得原本十五卷》(Euclidis Elementorum Libri XV, 1574)。1607年,在翻译完前六卷后,徐光启曾寄望借此良机将后九卷一并翻译,“太史意方锐,欲竟之”。而利玛窦却认为,“请先传此,使同志者习之,果以为用也,而后徐计其余”([4])。徐光启接受了利玛窦的建议,但也难掩失落的胸臆:“是书也,苟为用,竟之何必在我。”未曾想一语成谶。1610年利玛窦遽然辞世,徐光启非常悲痛:“追惟篝灯函丈时,不胜人琴之感。”续译之事遂成绝唱。徐光启慨叹道:“续成大业,未知何日,未知何人,书以竢焉。”([1])
历史的车轮转过了250年后,命运把机遇给予了李善兰,也又一次给予了上海。
李善兰是晚清著名数学家,他少年时嗜好天算,15岁时通读《几何原本》前六卷,“窃思后九卷必更深微,欲见,不可得,辄恨徐、利二公之不尽译全书也”([5])。1852年李善兰来到上海,受聘于“墨海书馆”,与伟烈亚力相约合译《几何原本》后九卷,共“续徐、利二公未完之业”。历时四年,续译完成。李善兰感怀万千地写到:昔日“妄冀好事者或航海译归,庶几异日得见之。不意昔所冀者,今自为之,其欣喜当何如耶”([5])!
更要提到的是,协助李善兰审校后九卷的两位学者张文虎和顾观光也是上海人。张文虎(1808—1885)生长于南汇,顾观光(1799—1862)生长于金山。出资帮助李善兰刊印后九卷的还是那位松江的藏书家韩应陛。对此,李善兰在“续译几何原本序”中饱含深情地对伟烈亚力、韩、张、顾大加赞扬:
虽然,非国家推恩,中外一视同仁,则惧干禁网,不敢译;非伟烈君深通算理,且能以华言详明剖析,则虽欲译,无从下手;非韩君力任剞劂,嘉惠来学,张、顾二君同心襄力,详加雠勘,则虽译有成书,后或失传。凡此诸端,不谋麇集,实千载一时难得之会。后之读者,勿以是书全本入中国为等闲事也。([5])
这样,一部西方文明史上数学巨著,经历了250年之后,在上海终成完璧。但令人遗憾的是,1860年,清咸丰十年,《几何原本》后九卷的刻板毁于太平军的战火,韩应陛本人也在战乱逃亡中毙命。此如张文虎所记:
十年夏,流寇犯松,藏书、板片、古器、书画与所居屋俱烬。君仓黄走避,道途触暑,郁郁发病死。([6])
1865年,清同治四年,李善兰在曾国藩幕府,劝说曾国藩再次刊印后九卷。曾国藩则出资将前六卷与后九卷一并刊刻,这样《几何原本》十五卷本在南京得成全帙。(图3)
图3 金陵本《几何原本》十五卷扉页书影
徐光启晚年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受命改历,主持编纂《崇祯历书》。在给皇帝上奏的《治历疏稿》中,徐光启提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7]),这一超越时代的科学精神,指明了近代以来中国科学发展的必由之路。
1633年,徐光启在北京逝世,崇祯皇帝深表悲痛,派礼部尚书主持祭丧,赐赠徐光启为“少保”(后加赠为“太保”),谥号“文定”,派专使护送灵柩回上海。1641年安葬在“肇嘉浜北原”(今南丹路17号“光启公园”)内,“及葬时,全城吊唁执绋,极荣哀之盛”([8])。
三
徐光启给上海带来莫大荣誉,上海没有忘记徐光启,也没有忘记《几何原本》。
1933年,上海举行徐光启逝世300周年纪念大会。各界民众数万人共同缅怀徐光启,社会贤达或撰写文章,或赠送题咏。如有褚民谊(1884—1946)题“新学先河”、宋子文(1894—1971)题“后学楷模”、孙科(1891—1973)题“奕世流芳”、何应钦(1890—1987)题“甄陶百世”、李登辉(1872—1947)题“科学泰斗”、冯玉祥(1882—1948)题“德泽流芳”、戴传贤(1891—1949)题“高山景行”、蒋中正(1887—1975)题“科学导师”(图4)。
图4 蒋中正题咏
著名天文学家高鲁先生(1877—1947)的题咏(图5),精辟的概括出徐光启的科学精神及其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意义,题咏全文如下:
三百年来负沟通文化先驱之责者,明徐相国文定公也。徐文定公有果敢精神,具远大识量,笃好新学,孜孜译著。以个人信教为体,以绍介学术为用。体用兼备,徐文定公有焉。([9])
图5 高鲁题咏
1983年,为纪念徐光启逝世350周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将南丹公园改名为“光启公园”;时任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汪道涵出席纪念徐光启座谈会,并作重要讲话。
2012年4月正逢徐光启诞辰450周年,上海市政协、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政府等共同举行“忆上海先贤,明爱国之志”——明末爱国科学家徐光启诞辰450周年纪念会。
2007年11月8日,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政府等主办“纪念徐光启暨《几何原本》翻译出版四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了徐光启、利玛窦、熊三拔的后裔聚首申城,再叙他们先人在400年前的那一段奇缘。
2017年11月4日,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市徐汇区文化局共同举办“纪念《几何原本》翻译4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海澎湃新闻、上观新闻、汇视界、徐汇文化等新媒体连续发布微信推文,介绍和评价了本次会议召开的重要意义,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应。
图6 纪念《几何原本》翻译41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代表合影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这是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发表的演讲中对不同文明之间相互交流历史意义的精彩概括,习近平主席特别指出:
明末清初,中国人积极学习现代科技知识,欧洲的天文学、医学、数学、几何学、地理学知识纷纷传入中国,开阔中国人的知识视野。之后,中外文明交流互鉴更是频繁展开,这其中有冲突、矛盾、疑惑、拒绝,但更多是学习、消化、融合、创新。([10]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2014年3月27日,巴黎)
今天在上海纪念利玛窦与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410周年,就是要弘扬徐光启的科学精神,促进和加强“一带一路”视野下的中外文化交流。
徐光启曾将《几何原本》誉为“万象之形囿,百家之学海”([1])。而今,我们相信,伴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文明建设的前进脚步,海纳百川(注)的上海与包罗万象的学海终将汇成一条奔涌的文化浪潮,为申城与《几何原本》之间的历史情缘谱写新的诗篇。
(注:“上海城市精神”最早是上海市2003年精神文明建设工作会议在全市性大讨论的基础上正式确定的,为“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八个字。后来增加了“开明睿智”和“大气谦和”的表述。)
参考文献:
1.徐光启:《题几何原本再校本》,载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徐尔默:《跋<几何原本>三校本》,载《徐光启著译集》第七卷《几何原本》附录,据《徐氏宗谱》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韩应陛跋文,载《几何原本》(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4.利玛窦:《译几何原本引》,载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5.李善兰:《续译几何原本序》,载郭书春主编《中国科技典籍通汇·数学卷》(五),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3。
6.张文虎:《舒艺室杂著》乙编卷上《读有用书斋杂著序》,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
7.徐光启:《治历疏稿二·历书总目表》,载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8.柏应理:《一位中国奉教太太》,转引自宋浩杰《一代宗师 风范长存》,载《中西文化会通第一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9.徐宗泽:《徐文定公逝世三百年纪念文汇编》,上海:圣教杂志社,1934。
10.习近平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2014年3月27日,巴黎),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3/28/c_119982831_2.htm。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
技术支持:上海江帆网络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