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的叶子是秋天的信使。
静谧的岳阳路上,梧桐树枝头的叶子,被轻轻的一阵秋风吹过,有点儿枯黄的树叶就被摇下了树枝。这些色泽偏暗黄的落叶,大而蓬松,在空中几经挣扎盘旋,最终还是无力地摇摇摆摆地垂落于地,然后又再一次被风卷起。悲秋伤离别!
一次聚会中,陈康瑜先生提到了“草婴书房”之事。听完之后,我产生了一种冲动:请他联系草婴夫人盛天民老师,前往拜访。
第一次去草婴先生府上,是2015年秋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草婴先生的住所在上海的岳阳路上。阳光从路两旁梧桐树的缝隙中漏下来,地面上,是极富韵律感的明暗交错的斑斑点点。岳阳路的秋天色彩,于黄绿相间中勾勒而出。
南北走向的岳阳路是上海市一类风景街道,南起肇嘉浜路,北至桃江路,全长不过947米,尽目是梧桐树,是上海18条落叶不扫的景观道路之一,也是上海64条永不拓宽的街道之一。岳阳路原名祁齐路,1912年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修筑,并以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命名。1943年,汪伪政府接收了上海法租界,将祁齐路改名为岳阳路。
岳阳路上有好几处人文和建筑景观:中国科学院内有一栋建于1928年的建筑,是原法国领事馆旧址;上海京剧院院内,耸立着一尊周信芳大师的雕像;上海中国画院,也在岳阳路上。画院到了,草婴先生家的弄堂口也就到了。从草婴先生家的弄堂口继续北行五分钟许,走到汾阳路口,你会看到一个小小的三角花园,那里正是上海极有名的地标——普希金铜像所在地。
岳阳路上的这一个门房间,没有出众之处,一眼观去,是20世纪80年代老式公房的那种门房范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这和异国情调的岳阳路不大般配,一时也无法和草婴这位大家联系起来。门房间在弄堂口的左侧,弄堂深不见底。前行百多米后,左面再现一条小弄堂,进去后又走十余米,面前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两扇平实的大铁门。我按了盛家门铃,七八钟后,盛家的阿姨来开门。进得门去,我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块几百平方米的大花园映入眼帘——是昨日意象,有秋风萧瑟之感。再前行二十余米,右侧,是一幢孤零零的高二层的小洋楼。小洋楼在大花园尽头的当中,还保持着原生态,一看就知是民国范儿,而且是舶来品。走近后,首先入目的是小洋楼的木窗:斑斑驳驳的红褐色木窗,是如今在上海的居民楼里再也看不到的式样。这幢楼把我带回到70年之前。
小洋楼里住有两户人家,草婴先生家住二楼。一楼的小间虽然是两家公用,但被一楼独享:左侧堆了一大堆长短不一、形状不一的木料,也传递着沧桑之味;木料旁,是几个旧家具。进门后右拐几米再左拐,就是通往草婴先生家的楼梯。
草婴先生原名叫盛峻峰,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也是我国第一位翻译肖洛霍夫作品的译者,他还翻译过莱蒙托夫、卡塔耶夫、尼古拉耶娃等人的作品。后来,草婴先生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在全世界译坛独一无二的壮举——把《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翻译成中国文字,这在中国读者中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
草婴先生1923年出生于浙江省宁波镇海,1960年参加《辞海》编辑工作,任《辞海》编委兼外国文学学科主编,还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和厦门大学兼职教授,是中国作家协会外国文学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兼外国文学组组长,国际笔会上海中心理事兼翻译委员会主任,中国翻译家协会副会长、名誉理事,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2006年,草婴先生被俄罗斯作家协会吸收为名誉会员。
草婴先生1987年获得苏联文学最高奖——“高尔基文学奖”,1997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鲁迅文学翻译彩虹奖”,1999年获俄中友协颁发的“友谊奖章”和奖状,2002年被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授予“中国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2006年被授予“俄罗斯荣誉作家”称号、“高尔基勋章”,2011年荣获“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
草婴先生的学识和人品,早就为我所仰慕,可惜我那次拜访时他不在场。当时草婴先生因年高多病,己在华东医院静养多年。每天下午三点,草婴夫人盛天民老师都要去医院看草婴,这是盛天民老师一天中最重要的活动。
一走进草婴先生的书房,我就被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感染了。书房不大,朝南,西墙和北墙处,共有三架老式的带玻璃门的大书橱,书橱里装满了硬装封面的俄文版的书。北墙和西墙之间的空档处,是草婴先生的女儿盛姗姗的中国画。作为画家和美编的盛姗姗当年欲以艺术家身份赴美国求学,办签证时签证官要求她当场泼墨,以证真假高低,于是,便有了这一幅水墨丹青。
草婴先生的书橱
书房东南角的南窗下,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老式书桌。草婴先生几百万字译作,就是在这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桌上完成的。南窗外是小阳台,阳台的那扇门与进来的北门直线相对。小阳台上,有几盆随意栽种的盆栽,盆栽很茂盛,绿意盎然。
我站在草婴先生的书桌前,看着有昨日意象的大花园,想象着草婴先生的漫漫译笔。
东墙的壁炉之上,是草婴先生的大像片。壁炉的小台面上,有四盆花,台面右边,是一尊草婴先生的头像。书桌右侧,南窗和门当中的墙上,上下挂着两帧小照片:一帧是面带慈祥笑容的草婴先生的半身像,身后是雕塑感很强的巴洛克风格拱型门框;下面一帧是草婴先生和太太盛天民老师于书房里的合影。南墙之上,是一帧大大的黑白老式像片,像片里,年轻时的盛天民正开心地面对着我们。
草婴先生和太太盛天民于书房里的合影
南北是二排沙发,当中是一个大大的茶几。沙发不大,坐两人正好。
盛老师就坐在草婴先生的大像片之下。与之对话,可见三人。
盛天民老师在书房,身后挂着草婴先生的半身像
盛老师的身后,还有盛姗姗的像片和她的一幅抽象画作品。盛老师对女儿欣赏有加,每有新友登门拜访,必去另一房间取来女儿的画册相赠。
盛姗姗1981年在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进修班毕业,毕业后任上海《萌芽》杂志社美术编辑。1982年盛姗姗赴美留学,获全额奖学金,在美国蒙荷利约克学院研究西方文化和西洋美术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盛姗姗又考入麻州大学,还曾任哈佛大学驻校艺术家两年。盛姗姗在美国、荷兰、英国、比利时、意大利和新加坡等国家举办个人画展三十多次。1989年,她被评为芝加哥亚洲艺术节首席艺术家,1990年荣获芝加哥市一百名最优秀的职业妇女之一。在全世界最高的十座高楼里,有四座悬挂着盛姗姗创作的巨大油画和大型雕塑。她的作品曾多次在国际艺术博览会和世界各地博物馆、艺术中心展出,并被许多大学和美术馆收藏。
因为盛姗姗的艺术成就,1990年芝加哥、伊利诺州的WBBM电视台为她拍了专题记录片《盛姗姗——从废墟中飞出的凤凰》;2001年,中国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专题记录片推出《盛姗姗——漫步于东西方之间》;2002年,盛姗姗在美国东西方艺术出版社出版了艺术作品集《生命的色彩》。
盛姗姗的艺术生涯历经艰辛,足迹遍及世界各地,获益颇丰。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草婴的书房,多次回国参加草婴先生的推广和宣传活动。她说:“我的父母亲就是我人生的引路人。”草婴确实是位好父亲,只要子女需要深造,他会倾心支持。盛姗姗去美国求学前,草婴把刚领到的稿费2000元全数给了女儿,那时,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
草婴夫人盛天民是一位令人敬仰的知识女性,她与草婴先生相伴了六十七年。88岁高龄的她依然耳聪目明,东方女性的绮丽、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从她身上蔓延而来。盛天民还是一位离休干部,原在上海辞海出版社工作,担任过编辑室主任。
盛老师告诉我们,草婴先生十九岁就翻译了苏联作家普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老人》,之后在俄语文学翻译之路行走了70多年。
书房不仅是草婴先生伏案之处,也是他会客的场所。联想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这些巨著的译稿,都是从这里走向人间,我被深深地震撼!我仿佛看到草婴先生每每在译事完毕搁笔后仰天一笑的神情,也仿佛看到读者如饥似渴地捧读时的专注。
托尔斯泰的作品,不但是俄罗斯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佳作,也是世界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佳作。草婴先生独具慧眼,不辞辛劳地全译了400万字12卷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这需要大臻化境的功力。
盛老师在简略地谈了草婴先生之后,重心落到了“草婴书房”上。盛老师所述的“草婴书房”,由阅览室、会议室、读书室、放映室和儿童乐园等要素构成。我认真地作了记录,盛老师请我回去整理好之后,把重点微信于她。盛老师玩微信之熟练度,如二十岁青年。
盛老师指着一个书橱说,这里陈列的都是草婴先生的译著,他一生的心血基本上都在里边了。
翻译家不是简单去“搬运”他人的作品,它融技术性和艺术性为一体,是二度创作,而且需要很强的定力。为了解除草婴先生的后顾之忧,职业女性盛天民相夫教子,为丈夫营造了舒适的环境。
说起与草婴的婚姻,盛老师眼带微笑,继而又神情凝重。
1937年,西安事变已和平解决,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曙光闪现。然而就在7月,“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宁波爱国青年成立生活剧团、业余宣传队、战时服务团、抗日救亡工作团和宣传队等团体,投身到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中。当时的盛峻峰已经小学毕业,小小年纪的他,也在学校里积极参加抗战宣传。
盛家在宁波拥有一幢花园洋房。花园洋房与甬江女子中学相邻,这是盛峻峰的父亲盛济舲继承盛峻峰祖父母的一笔数万元的遗产后,在甬江女子中学旁买下五亩地兴建而成。造房子的初衷,是盛济舲担心钱会贬值。
没有想到,一家人在花园洋房里只住了一年多,抗日战争就全面爆发了。面对越来越近的战火,盛济舲沉思熟虑之后,开始实施一个计划——迁居上海!这一步的迈出,对于事业有成的盛济舲来说是何等艰难,对盛峻峰来说则是人生的一次浴火重生。
放弃一切,远走沪上,虽是事出无奈,但盛济舲也经过了周密考虑:盛峻峰的爷爷在上海的法租界里开有诊所,去上海后一家人可以避开战火相互照应;即使日本人把上海占了,也不敢在英法租界轻举妄动。
自1937年7月离开宁波,盛济舲一家“走”了近半年,年底才抵达上海。之所以“走”了近半年,并非是他们留恋老家而磨磨蹭蹭,而是正逢日军在上海制造了“八一三”事变,上海军民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淞沪会战。期间,他们在莫干山停留了好几个月。至1937年底,等到局势稍稍平稳,盛济舲一家终于来到了上海,从此定居在这个城市。
盛济舲带着全家到上海避难后,慷慨地把宁波的花园洋房无偿捐赠给甬江女子中学。父亲舍去了大笔家产,儿子的精神世界里增加了一张享用不尽的支票。
战争只是拉开了序幕,如盛家那样外出躲避战乱流离失所的家庭难以计数。在一队队外出逃难的人群里,有一个家住上海南汇新场镇的小女孩盛天民。其时,她随外祖母和母亲避战先来到浙江,顺着新安江乘船溯流而上。盛天民说一路上饥民饿殍、乱象横生,船遇激流浅滩,还得靠船工上岸拉纤。后来,盛天民一家人来到了安徽,刚住了几个月,险情又生:日军逼近!无奈之中,他们一家又经宁波回到上海,也把家安在了法租界。
盛峻峰转学到松江二中读高中期间,在同一所学校上初中的盛天民认识了他。盛峻峰口才很好,盛天民每每听到他抒发救国救民的抱负,总是钦佩不已。后来,谈起各自的逃难经历,两人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
到了上海的第二年,也就是1939 年,盛峻峰参加了拉丁化新文学研究会。盛天民说盛峻峰参加拉丁化新文学研究会的最大收获,是遇到了他从事文学翻译的“领路人”——比他大11岁的姜椿芳。
姜椿芳是上海地下党的一位领导,同夏衍一起领导上海文艺界。此前,他已经在东北做了好几年的地下工作,东北抗日联军领导人杨靖宇将军当年在东北开展地下斗争时,一度就住在姜椿芳的家里。新中国建立后,姜椿芳多次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俄语口译,并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成为中国现代百科全书的奠基人。
盛峻峰认识姜椿芳时,上海没有多少人懂俄语,没有一本俄汉字典,也没有一本俄文语法书。姜椿芳听说16岁的盛峻峰课余时在用功学俄文,非常关心。被问起学习的情况,盛峻峰说了学习上的困难。姜椿芳主动提出,每个月相约在一位地下党同志家里见面一两次,帮助盛峻峰解决一些俄语学习上的困难。有贵人相助,盛峻峰如久旱逢甘霖,他人生中的又一个重大转机来临!镇海盛氏从此少了一个医师或工程师,中国却因此诞生了一位超级“盗火”者、一位伟大的翻译家。
临别草婴夫人,她送了我一本介绍草婴先生一生的书——《译笔求道路漫漫》,扉页上有草婴先生的印章和她的签名,这是一本值得我珍藏的书。
盛峻峰与盛天民于1947年结为夫妻,从此,盛峻峰有了贤惠、得力的助手。夫妻二人一生感情深厚,老而弥笃。
草婴先生一直没有固定工资,全系稿费维持生计,后因历史原因,稿费收入断绝,一家五口——夫妇俩及三个子女,也被迫分散于五处。如此这般,家中日常开销全靠盛天民的工资来维持。清贫度日的盛天民无怨无悔,她成了先生背后默默无闻的坚强后盾。
1975年,草婴受伤卧病不起。他的大女儿去了江西插队,儿子被分配到上海长兴岛农场,已在南京梅山钢厂劳动了五年的盛天民经批准回到上海,精心照料丈夫。草婴夫妇几经生死边缘,但他俩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终于一次次劫后重生。
2015年10月24日18点02分,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在上海华东医院因病去世,享年93岁。
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有记者问盛天民最欣赏草婴先生哪一点?盛老师回答说:“他就像他的笔名一样,虽然渺小但特别坚韧,无论生活多艰苦,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翻译,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理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有事业心、责任心和爱心的好丈夫和好父亲。”
其实盛老师何尝不是如此呢?盛老师一直在为“草婴书房”呼吁着、奔波着,还和有关团体一起,传播俄罗斯优秀文化。盛老师特地提到了布洛奇卡工作室。
布洛奇卡工作室以促进中俄文化交流为宗旨,由一批自俄罗斯工作留学过的中青年人组成。自2015年创建工作室至今,布洛奇卡策划的文化讲座与文化活动已近四十场,受到了许多俄罗斯文化学者的好评。工作室的全体人员,钦佩于草婴先生的风骨,和盛天民老师一起,为草婴先生作不遗余力地宣传:2015年6月6日,于徐汇区桃江路普希金铜像前,组织华东师范大学留学生诗歌朗诵,朗读草婴先生撰写杂文《普希金铜像的三起三落》;2015年8月9日,在杨浦区图书馆,举行《战争与和平》名家心得分享会,邀请配音导演曹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曹元勇、草婴夫人盛天民,介绍草婴的翻译成就;2015年9月14日,在杨浦区图书馆,举行《安娜卡列尼娜》名家名译分享会,邀请配音导演曹雷、社科院俄罗斯专家杨伟民、草婴夫人盛天民,介绍草婴的译本;2016年3月21日,在徐汇区图书馆,举行“纪念草婴诞辰——俄罗斯佳片赏析”,介绍草婴生平,并放映影片《一个人的遭遇》的节选片段;2016年10月,设立“草婴书房”微信公众号,每周更新,刊登文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为此,盛老师对布洛奇卡工作室是盛赞有加。
2016年11月11日,我再次去盛家拜访时,从盛老师处得知“草婴书房”在有关部门的关心下,已经纳入徐汇区十三五规划。这样,草婴先生的第一个愿望基本完成。这次拜访中,我和姜椿芳先生的外甥女得以相识。
如今,随着《托尔斯泰短篇小说精选》的出版,草婴先生把托尔斯泰小说出齐的第二个愿望也已完成。
草婴先生的第三个愿望是设立“草婴基金”,为有志于文学翻译的大学生提供帮助。目前,这个项目囿于资金迟迟没有启动。不仅如此,更遗憾的是,盛老师告诉我,草婴先生翻译的托尔斯泰作品重要手稿当年有遗失。同时她也希望有朋友提供相关信息,当以重谢!
我闻之,扼腕长叹!
(作者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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