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感谢徐汇区政府和中华书局举办的这一次“夏衍与上海”纪念活动暨《夏衍自述文字系列》首发活动,让我们有机会聚在一起怀念夏衍。
徐汇区的名人故居在上海名列前茅,夏衍旧居也在徐汇区。大家都知道,文化对一个城市的影响有多大,近几年,徐汇区政府陆续对外开放了多处名人故居,我很高兴地获悉,夏衍旧居也已正式列入了区政府名人故居开放计划。夏衍这个名字,对搞文化研究的人可以如雷贯耳来形容。我认为,夏衍和上海的关系非常特殊,产生过很重要的影响,他对中国文化、对上海文化的发展,是一位标杆性的人物,有关这方面的研究也一直有人在做。这么多年来,我们不能说对夏衍的研究做得不好,事实上,夏衍研究做得相当不错,出版了很多专著,也举办了不少研究会和展览活动。但是,我觉得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我们进一步地发掘和填补,就像一座高山,高度有了,但下面的很多岩石和涓涓细流还很不够,等新的史料被不断发掘出来以后,这座高山的高度就又有了延伸。
夏衍先生是浙江人,浙江和上海关系非常密切,很多文学大家都是浙江人,如鲁迅、茅盾、郁达夫、丰子恺等等。夏衍先生和他们相比又有他的特殊性。第一,夏衍很多早期的作品是在上海杂志上发表的。前些年我在搞文学社团研究时接触到夏衍的很多早期作品,其中最早的一些作品是夏衍在日本留学时创作的,这些早期作品通过狮吼社等文学团体在上海杂志上发表。我和夏衍先生就他的这些早期作品通过信,夏衍先生也很高兴地回信给我,详细回顾了创作这些作品的经历,信中讲述了一些他以前在回忆录中没有提到过的东西。这封信对研究夏衍的早期思想和文学经历非常重要。夏衍的这封信和我的相关研究文章已在《现代中文学刊》上发表,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参读。
左翼文化团体上海艺术剧社负责人夏衍与剧社同人陶晶孙合影(1930年3月)
第二,夏衍是大家公认的左翼文艺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同时,他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以往我们研究比较多的,是在左翼文艺领导领域,夏衍在他的《懒寻旧梦录》中也以较多篇幅回顾了这些。但他的创作方面的研究,我认为我们做得还不够,比如说他的电影和戏剧创作。夏衍是中国左翼电影的先驱者,这个“先驱”之词名副其实,他不但是领导者,还是创造者。无论在1949年前或者是1949年后,夏衍都参与了大量电影的创作,中国最早的左翼电影就是夏衍领导创作的。但是,关于这方面,实际上还有很多东西我们还没发掘,我认为还是有很多细节可以补充。我举个例子,夏衍有部著名的话剧作品《上海屋檐下》,这部作品是他的戏剧代表作,在上海演过很多次了,不久前还演过,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影响最大,地位最高。就是这部作品,它在1949年前就被改编搬上了银幕。据我了解,影片导演是陈铿然,演员是路明和紫罗兰,适逢抗战期间,这部电影在香港拍完后一直没能放映,埋藏在地下。抗日战争胜利后,电影被挖掘出来,居然还能放映。现在能知道电影的试映就在上海的新光大戏院,时间是战后的1946年,后来就不知下落并淡出人们视野。直到今天,我们不知道这部影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它的结局如何,比如说被保存下来了,或者在哪个角落,或者是遗失了?都不清楚。目前为止,有关中国电影史的所有文章中,从来没有提起过夏衍的这部电影作品。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者追寻的线索。
20世纪40年代夏衍留影
有关夏衍的研究线索还有很多。比如说他的戏剧,以往我们谈得比较多的,早期的就是《赛金花》,这部作品名声很大,争议也很多。还有当然是《上海屋檐下》,是大家公认的非常优秀的作品。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戏剧作品,如《离离草》等,它们在“孤岛”和上海沦陷时期都演出过。这方面以往的材料也是非常少,比如说他的《一年间》,这部作品在上海“孤岛”时期就演出过。本来演出广告就叫《一年间》,后来法租界的公董局没有通过,不让演,许幸之等剧团方就把剧作名改成《花烛之夜》,就让上演了,是在上海俄国剧院。大概“一年间”这个剧名容易让人联想起“抗战第一年”这个敏感词,而“花烛之夜”这名字就温馨多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抗战扯上关系,能让租界当局放心。这部作品的影响非常大,因为直接就反映了抗战初期人们的心态,剧作的最后,天空传来飞机的隆隆轰鸣声,这代表中国空军的机鸣声正象征着抗战的最后胜利。但作品实际只演出了一个礼拜,后来就受到干扰,无法演下去了。非常巧合的是,同时期在香港,也演出了夏衍的《一年间》,它的名字改成和上海几乎一样,叫《新婚之夜》。看来统治者的心理都是同样脆弱的。上海市民在“孤岛”环境中熬过了四年生活,接着而来的是更为残酷、让人窒息的三年多沦陷区生活。1945年8月,八年抗战终于获得胜利,日寇宣布投降。在这喜庆日子,上海迎来的第一出戏剧演出居然又是夏衍的《一年间》,时间是1945年8月30日,地点在巴黎大戏院。为表示迎接抗战胜利的喜悦心情,剧名改成为《抗战一年间》,突出了“抗战”两字,当然,这和“孤岛”时剧名被迫改成《花烛之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剧团在演出特刊上写道:“八年,整整的八年:在窒息的气氛里,在漫长的岁月中,上海市民,处身于敌伪的淫威之下,含垢忍辱,度着准亡国奴的生活。到今天,侵略者已向我们屈膝,八年来的血债,终于有清偿的一天,我们怎能不欢欣鼓舞,共申庆祝,来纪念这历史上划时代性的日子。”《抗战第一年》演出时,全场掌声雷动,散场后,大家满含热泪,热烈拥抱,共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八年了,第一次可以这么毫无顾忌地演戏、看戏,压抑在心底整整八年的屈辱就在这一刻倾泄而出。据我了解,夏衍有很多剧作在“孤岛”甚至沦陷期间都演过。但这方面,以往的夏衍戏剧研究做得还比较少。
夏衍参与创作的话剧《保卫卢沟桥》书影
夏衍和新闻界的关系也很值得我们关注。大家都知道,他办过《救亡日报》、《建国日报》,他参加过很多进步报纸,有的是领导,有的是直接参与编务,有的是写稿等等。但他和小报的关系,以往谈得就比较少,这两年开始有人关注起来,但是还有大量的细节有待填补。如抗战胜利后上海出现了一份名气很响的报纸,姚苏凤和冯亦代主编的《世界晨报》。《世界晨报》创刊后在新闻界影响很大,但它的销路并不太好,它的面貌比较严肃。由于种种原因,它的寿命也很短,很快就停刊了。这份报纸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的一个叫“蚯蚓眼”的小专栏。“蚯蚓眼”是杂文和时评的专栏,这个专栏按照现在的看法有点像是补白,也就是每天的报纸排好版以后多出来一些空白,请人写一段上去。大家知道蚯蚓本身就是一个很小的生物,蚯蚓的眼睛当然就更小之又小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补白专栏,当时在上海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反响,很多报纸都在谈论这个“蚯蚓眼”。那批报人不是共产党、左翼,甚至不是传统认为的所谓进步的报人,也就是普通的、旧派的小报报人。他们都在谈论“蚯蚓眼”,而且他们的评价非常高。被誉为“小报状元”的唐大郎,他就写过好几篇谈论“蚯蚓眼”的文章。唐大郎认为“蚯蚓眼”出来真是振奋人心,虽然他不认识“蚯蚓眼”的作者,但他认为这代表了小报的方向,整个小报的格局提高了,影响扩大了。他说今天我们缺的就是小报的文体,当我看过“蚯蚓眼”后我对小报的前景有信心了。另外一个叫“文落”的报人也有相似的评价,他认为“蚯蚓眼”指导了上海舆论的方向,文字又是这样的漂亮。他说《世界晨报》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刊了,这让他们一下子感到了“闭聪塞明”。那批人和夏衍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也不知道“蚯蚓眼”是谁写的,这完全是一种出自内心的真实的感受和言论。后来在其他的小报上也出现了类似“蚯蚓眼”这样的栏目,如“天下”、“旁敲侧击”等等,他们很明确地说是模仿“蚯蚓眼”的。这对夏衍来讲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但却蕴含深意。夏衍用自己的思想高度和文字,获得了这批小报文人发自内心的景仰。这是他个人的魅力,也是他全局视野和文学素养的一种体现。我认为他是共产党高官中最具文化素养的人物,他是用比较平等、比较宽容的视野和别人沟通,故也得到了大家普遍的尊重。1949年以后报纸还能否办的下去,很多小报界人惶惶不可终日,唐大郎曾经说过“共产党来了,我们就要走了,我们没办法待下去了”。而夏衍则对他说:“我来了,你就更应该待下来。”1949年以后又出现了两张小报《亦报》和《大报》,然后两报合并,成为《亦报》,《亦报》又成为《新民晚报》副刊的班底,唐大郎是主将之一,“文革”后唐大郎又参与了《新民晚报》的复刊工作。这其中,夏衍都起着很关键的作用。“文革”中《新民晚报》停刊,然后各地晚报都复刊,只有上海的晚报没有复刊,代表《新民晚报》写信给夏衍的就是唐大郎,后来唐大郎由于喉癌在1980年病逝,他没有看到《新民晚报》复刊。但是他已经参加晚报的复刊工作,他心里知道复刊是早晚的事情。唐大郎逝世后,《新民晚报》报社主持开追悼会,当时大家还有很多顾虑,对于这样的小报报人怎样评价?大家都拿不定主意。后来也是夏衍一语定乾坤,“他是一个有爱国主义情怀的报人”。夏衍一句话让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唐大郎的女儿后来也进了《新民晚报》。这只是新闻界的一件小事,但从这些小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夏衍以一位共产党高官身份和他的文人情怀去处理很多事情,以这种身份和手段去处理,很多事情就处理得非常好,在他手下工作也非常愉快。现在很多学者觉得夏衍代表一种高度,这种高度是要有很多内容填充到里面去的,对我们研究者来说,以往研究在细节和很多段落方面做得非常不够,值得我们去做更多的努力,这样的话,夏衍的全集和夏衍的研究会更加精彩和丰富,夏衍呈现给大家的面目也会更加完整和清晰。
唐大郎撰写的《高唐散记之“蚯蚓眼”之后》(1946年9月)
(作者系上海图书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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