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戏曲艺术源远流长,它起源于民间歌舞,又融合了角抵、百戏、讲唱、杂艺等多种艺术因素,逐渐形成了“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的戏曲形式,一般认为成熟于宋元,其标志是元杂剧和宋元南戏。元杂剧是中国古代戏曲艺术的一个高峰。明代中叶,南戏发展成为传奇,情节更复杂,篇幅增长,音乐主要采用南曲体制,因地域不同,形成海盐、余姚、昆山、弋阳四大声腔。至明嘉靖、隆庆年间,以魏良辅为代表的一些曲家对昆山腔进行重大改革,昆腔逐步崛起。至明万历末年,昆山腔跃居为诸腔之首而称雄剧坛。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社会经济得到稳定发展,商业、手工业繁盛,这些都推动了戏曲的兴盛。特别是乾隆中叶以后,许多新兴的地方戏曲纷纷涌现,如梆子、秦腔、乱弹、二黄等,这些统称为“乱弹”,也称“花部”,而昆腔则称为“雅部”。
清代的北京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戏曲演出和交流的中心。乾隆中叶,除昆曲以外,京腔、秦腔等地方戏曲在京华也很流行。京腔乃是弋阳腔在北京的名称,也称高腔,其在京华非常盛行,有“六大名班,九门轮转”的说法。后来秦腔旦角艺人魏长生进京,他的《滚楼》、《背娃进府》等深得观众欢迎,于是秦腔轰动了京华,从而在剧坛上形成了“花部”与“雅部”争胜的局面。
一、从四大徽班进京到京剧形成
当时清廷最高统治者喜爱戏曲,凡皇帝或皇太后祝寿,依惯例都要举行庆典演出。此外,乾隆帝还命苏州织造、两淮盐务等官员选拔艺术精湛的伶人进宫,以备承应。乾隆帝六次南巡,以扬州为其驻跸之所,扬州一带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便把组织戏曲演出作为迎驾活动的一个内容。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天,为了庆祝乾隆帝八十寿辰,安徽籍的盐商江鹤亭在安庆组织了一个名为“三庆班”的徽戏戏班,由艺人高朗亭率领进京参加祝寿演出。这个徽班以唱二黄调为主,兼唱昆曲、吹腔等,是个诸腔并奏的戏班。北京的祝寿演出规模盛大,从西华门到西直门外高梁桥,每隔数十步设一戏台,南腔北调,四方之乐,荟萃争妍,而第一次进京的三庆徽班崭露了头角。
乾隆观剧图
三庆班进京,原本只为进宫祝寿演出而来。由于徽戏曲调丰富优美,剧目题材广阔,情节动人,通俗易懂,且演员身怀绝技,整个舞台演出新颖而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故而受到北京观众的热烈欢迎,所以三庆班演罢祝寿戏并未南归,而是留在北京继续进行民间演出。三庆班的班主高朗亭是安徽安庆人,入京时才30岁,演旦角,擅长二黄腔,技艺精湛。《日下看花记》称他:“体干丰厚,颜色老苍,一上氍毹,宛然巾帼。无分毫矫强。不必征歌,一颦一笑,一起一坐,描摹雌软神情,几乎化境”。三庆班在北京越演越火。徽班在京演出过程中又吸收了昆曲、弋阳腔、梆子腔等剧种的表演技艺,使自己更加丰富,不久成了当时最受欢迎的剧种。三庆班获得成功后,又有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等徽班进入北京,并逐渐称雄于北京的剧坛。这就是所谓的“四大徽班进京”,它开始了我国国剧——京剧的孕育期。
至道光年间,约1830年左右,以余三胜为代表的汉戏班进京。汉戏以西皮、二黄为主要声腔。随后汉戏班艺人搭入徽班,徽、汉逐渐合流,经过多年的融化、嬗变、综合,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形成了一个新的剧种——京剧。因此,较为确切地说,京剧形成至今的历史约为170年。京剧形成时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艺术家,其中以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为代表人物,习称为“三鼎甲”或“老生前三杰”。
至光绪年间,京剧已趋成熟。这一时期,戏班林立,名家辈出。除了一些早期的京剧演出剧目得到整理、加工外,还编演了不少新的剧目,京剧“生、旦、净、丑”的行当日益完备,“唱、念、做、打”的表演艺术更加丰富成熟。当时京剧演出相当频繁,演出场所大为扩展,并逐步取代昆、弋进入了宫廷。光绪年间,特别是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喜爱京戏,光绪帝还是票友,能打鼓,因此,京剧在内宫很为兴盛。一批京剧戏班被选入宫承差,程长庚、谭鑫培、杨月楼等名角均被选为内廷供奉。在皇帝和太后的影响下,王公大臣喜爱京戏,玩票的也很多,遂成风气。这一时期涌现了不少京剧名家,其代表人物有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人们称之为“后三杰”。
同光十三绝
二、京剧传入上海,“沪人初见,趋之若狂”
京剧在北京称雄剧坛后,遂向全国各地辐射。早在道光末年、咸丰初年,京剧就传到天津,至光绪中叶,天津出现了金声、庆芳等四大名园,京剧演出已盛极一时。与此同时,京剧在河北、东北、山东也日渐流行。同治六年(1867),京剧传入上海。
上海的戏曲活动也有悠久的历史。早在元代,上海地区就有戏曲活动的记载,并出现了戏曲专著《青楼集》。那时上海松江已有戏曲演出的场所——勾栏,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一书曾记载有松江府前木棚结构的勾栏倒塌的情况。明代以后,上海地区的戏曲演出活动更加频繁,私人家班和民间班社也迅速发展。明万历年间,青浦、松江都演过昆腔《浣纱记》,老城厢的豫园演过昆曲、弋阳、余姚、太平等声腔。清道光中期以后,昆班戏曲的演出中心由苏州移至上海,著名的鸿福班、大章班、大雅班、全福班等纷纷献演申城。清咸丰元年(1851),在原上海县署西首的四牌楼附近,出现了第一个营业性的戏园——三雅园。三雅园的戏台建在大厅里,观众席中设红木桌椅,观众围坐方桌看戏。戏园上午卖茶,下午开戏,专演昆曲折子戏。继三雅园之后,上海又陆续兴建了聚美轩、丰乐园、集秀园等。这些戏园,只收茶资,不售戏票,故习称为“茶园”。清同治以后,徽班、梆子、乱弹等涌入上海,这些茶园也兼演花部诸腔。
茶园演出后台情形
同治六年(1867),英籍华人罗逸卿在上海石路(今广东路福州路一带)上建造的仿京式戏园“满庭芳”开张,他派人约聘北京的京戏班来演唱。同年,巨商刘维忠又在宝善街兆贵里(今广东路湖北路口)建造了丹桂茶园,他邀请北京三庆班等戏班的名角组班南来,并到广州置办华丽的戏装行头。到丹桂茶园演出的有老生铜骡子(刘义增),文武老生夏奎章、熊金桂、景四宝、周长春、周长山,旦角王桂芳、陈双喜、冯三喜,架子花脸董三维、疤痢王(王攀桂),武生胖羊儿,武丑张三等。同治七年(1868)秋,丹桂茶园再度进京聘请周春奎、大奎官(刘万义)、孟七、张七、王桂喜、杨月楼及鼓师程章甫(程长庚之子)等名角到沪献演。
丹桂第一台
首批南来的都是京戏名角,他们上演的戏目有来自徽班、汉班、秦腔的一些传统戏,也有不少新排的连台本戏和灯彩戏。同治十一年(1872),夏奎章在丹桂茶园排演十本《五彩舆》,描写明代清官海瑞与奸佞鄢懋卿的故事,戏中鄢懋卿妻乘五彩舆,与民家娶亲队伍争道,引起诉讼。新的京戏戏园,新的戏目,新的戏曲剧种,引起了沪上观众的浓厚兴趣。“沪人初见,趋之若狂”,一下子风靡全城。当时有一首《竹枝词》云:“自有京班百不如,昆徽杂剧概删除。门前招贴人争看,十本新排五彩舆。” 葛元煦《沪游杂记》说:“自京班来沪,一时官场市庶强半京装”,“上海初不知二簧调,今则市井儿童信口成腔,风气移人,一至于此”,由此可见其盛况之一斑。在京剧南来之前,昆班已经衰微,最盛行的是徽班。而京剧南来之后,徽班也受到了冲击,逐渐走上京徽合班同台、进而化徽为京的途径。
三、“京剧”的称谓是在上海定名的
原先,北京观众称京戏为二黄、皮黄或乱弹,而首次定名为“京剧”是在上海。
在京班传入上海九年后,即光绪二年(1976)2月7日的《申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作《图绘伶伦》的文章。文章说:“京师前门廊房头条胡同比户鳞栉,皆系灯铺画铺,共约五六十家。所售纱绫、玻璃各灯,穷工极巧。……方学圃画铺前旧悬一额以作招牌者,上画昔年弋腔班中十三名脚,各着登场冠服,无不酷肖其人。”随后文章写道 :“京剧最重老生,各部必有能唱之老生一二人,始能成班,俗呼为台柱子。如上海金桂轩之春奎景四,,丹桂园之孙春恒是也,余皆系陪衬。” 从此“京剧”作为剧种的名称传扬全国。
《申报》书影
到光绪年间,京剧在上海已经盛行,京角来沪十分频繁,如老生孙菊仙、汪桂芬、谭鑫培、汪笑侬、刘鸿声,武生俞菊笙、黄月山、李春来,旦角时小福、余玉琴、田际云,花脸金秀山、刘永春等,经常来往于京沪之间。还有一批名角则留居上海,如夏奎章、王鸿寿等。
上海逐渐成为京剧在南方活动的中心,并向附近省市迅速传播。
此时,活跃在扬州附近的里下河和杭嘉湖地区的水路戏班,开始从演徽戏、昆曲转为京徽合演或改演京戏。水路戏班利用江南水乡河网纵横的特点,驾船流动于集镇码头。他们或演庙台戏、露台戏、水台戏,或演船台戏,观众可在岸上观剧,或乘船在戏船边观剧。水路戏班的活动扩大了京剧在南方的传播和影响。
“江南为橘,江北为枳”,艺术的发展和变化也离不开它所处环境的影响,比如昆曲流传到不同地区,分别形成了风格不同的川昆、浙昆、北昆、湘昆等。京剧来到南方乃至上海之后,也受到南方文化、地域、观众的影响,入乡随俗。
同治年间首批来沪的京剧艺人,大部分在上海安家落户,他们的后代大多继承父业,如夏奎章之子夏月珊、夏月润、夏月恒、夏月华,孟七之子孟鸿寿、孟鸿群、孟鸿芳、小孟七,王攀桂之子王永利、王蕙芳,冯三喜之子冯子和等。首批来沪的京剧艺人还在上海广收门徒,其门徒们大多学成出师后登台表演。另外,京津的京剧名角和艺人大量南来演出,促使上海的京剧舞台十分红火。
夏奎章及其子夏月润
四、南派京剧
在京剧南来之前,除昆曲外,梆子、徽戏、绍兴班、广东班等已经传入上海及江南地区,他们有的长期在南方献艺,有的还定居上海。京剧传入上海后异峰突起,梆子、徽班等受到冷落,为了生存,他们改搭京班,于是形成了京徽合班、皮黄梆子合班同台演出的情况,当时皆称“双下锅”。比如京徽合班,在同一场演出中,既有京班的戏码,又有徽班的戏码,甚至还有京徽合演一个戏目。京戏与梆子合演也如此,欧阳予倩在20世纪50年代初写的《中国戏曲研究资料·序言》中说:“三十年前梆子戏在上海还相当流行,京班戏馆每晚总有两出梆子戏,还有些戏一半唱二黄,一半唱梆子”。有时甚至好几个剧种同台合演,光绪五年(1879)上演的《施公案》便由梆子、徽调、皮黄合演。通过同台合演,京剧吸收了大量徽、梆的剧目和表演艺术的营养以及他们的艺术人才,彼此长期磨合,逐渐形成了一种与京朝派风格相异的京剧,人们称之为“南派京剧”。
南派京剧也称“外江派”,是相对于京朝派而言。著名戏曲史家周贻白先生说:“京剧虽源出于徽班,艺人中或本为南籍,但蜕变为京剧后,已多寄居北京。兹既南行,为了适应当地观众,自不能不适应当地的民情风俗而作措施。”所谓民情风俗,一是文化背景,二是观众的审美情趣。京剧在北京,观众多为王公贵胄,而在繁华商都的上海,观众则是五方杂处的市民。徐珂《清稗类钞》有云:“观剧有两大派,一北派,一南派。北派之誉优也,必以唱工佳,咬字真,而于貌之美恶初未介意,故鸡皮鹤发之陈德霖,独为北方社会所推重。南派誉优,则曰身段好,容貌善也,而艺之优劣乃未齿及。一言以蔽之,北人重艺,南人重色而已。”
南派京剧最早的代表作是光绪末年上演的《湘军平逆传》和《左公平西传》,分别为潘月樵、夏月润所创,其表演以凶猛的真刀真枪著称。一般认为,在1900年以前南派京剧已经形成。
南派京剧的特点有:
(一)艺人在舞台上的身段动作追求火爆、夸张,武戏讲究高难度的武功技巧,要求跌扑“冲”、起打“猛”、形象“溜”。前文所说的真刀真枪,如《赵家楼》、《四杰村》中,艺人在高搭的楼台和铁杠上表演各种惊险动作,有的武戏中还有“空中飞”、“空中盘铁杠”、“空中打拳”等动作。
(二)唱工追求灵活、流畅,不仅有成套的西皮、二黄,还有高拨子、吹腔、四平调、五音连弹等。
(三)演出剧目题材广泛,情节曲折,趣味性强,演出样式追求新奇变化。如,连台本戏持续演出多场,不仅发挥每个演员的技艺,还能以彩头、砌末、布景吸引观众。
(四)舞台装置运用声光技术,追求新奇。如,灯彩戏十分盛行。
南派京剧的代表人物有:
夏奎章(1824-1893),文武老生,安徽怀宁(今安庆)人。自幼学戏,曾加入北京三庆班,首批南来的京剧艺人之一,后定居上海。嗓音响堂,武功超群,擅演《反凉州》、《冀州城》等,有“活马超”之誉。他吸收南方昆、弋和徽班的武戏技艺和音乐,创造了许多新的武打招式和新腔。中年后以剧艺传人,其子月恒、月珊、月润、月华,婿张顺来均为名伶。
孟七,武二花,兼文武老生,山西太原人。首批南来的京剧艺人之一,于天仙茶园演出,兼后台武管事,后定居上海。善于编排武打套路和档子,擅演靠把戏《铁笼山》、《收关胜》,短打戏《花蝴蝶》、《巴蜡庙》,文武老生戏《武十回》、《大名府》等,唱、念、做、打俱佳,武艺精深。相传曾与著名武术家马永贞比武,不分胜败。中年后授艺于子,鸿芳、鸿寿、小孟七等皆为名角。
孙春恒(1847-1885),老生演员,天津人。幼年时拜师张胜奎,后搭北京嵩祝斑等。清同治中期南来上海,隶丹桂茶园,同治末年享名沪上,为早期南派老生的代表人物。他功底扎实,善于创造,根据人物设计新腔,往往声情并茂,表演着意刻画人物心态、神情。擅演《桑园寄子》、《四进士》、《空城计》、《请宋灵》等,饰演的诸葛亮、岳飞脍炙人口。此外,他还善于即兴创造,有时在戏中临时加入时事新闻,妙趣横生。
王鸿寿(1850-1925),老生演员,艺名三麻子,安徽怀宁(今安庆)人。初习徽戏武生,后改老生。清光绪五年(1879)到上海,改唱京剧。能戏很多,尤擅关羽戏,人称“红生泰斗”。他锐意革新,并擅长编导,把许多徽戏的剧目改编成京剧,如《徐策跑城》、《扫松下书》、《斩经堂》等,还编写连台本戏《三门街》,与汪笑侬、高庆奎等合作编演新剧目,曾演出清末时装戏《潘烈士投海》。他对南派京剧的形成和发展有很大的贡献,传人有赵如泉、夏月润、林树森、李吉来(小三麻子)、李洪春等,周信芳也深受其影响。
王鸿寿《扫松下书》剧照
李春来(1855-1925),武生演员,河北高碑店人。11岁入北京丰台西春台梆子科班学艺,习武生,17岁出科后唱京戏,在天津、北京演出。清光绪元年(1875)抵上海,首演于丹桂茶园,后与孙菊仙、黄月山等同台。光绪十年(1884)回京奉母,并在京演出。光绪十三年(1887)再度到沪,并留居上海。曾开办或合办过桂仙、春仙、丹桂、春桂等戏园。他功底扎实,腰腿功尤为出色,开打干净利落,火炽漂亮,筋斗又冲又高又稳。擅演短打戏,《狮子楼》、《四杰村》、《恶虎村》为其代表作,穿蟒走“窜扑虎”过桌子、翻三张桌“台漫”、在空中抽拔身后的单刀等均为其绝技。他是南派武生的鼻祖,其李派是京剧早期武生三大流派之一。
李春来《花蝴蝶》剧照
上海是东海之滨的一颗明珠。这是一座非常特殊的都市,她既古老,又年轻;她既是商业、贸易的中心,又是文化的名城。外来的话剧、电影、芭蕾舞、交响乐无不率先在这里落脚;而国内南北的戏曲、杂艺也在上海的舞台上荟萃争妍。上海真是一方培育戏曲艺术的沃土:浙江来的“的笃班”,在上海发展成为全国第二大剧种——越剧;起源于苏州的评弹,在上海推向了鼎盛;1867年,京剧从北京传入上海,京剧使上海“趋之若狂”,而上海却使京剧走上了梦幻般的旅程,特别是海派京剧的出现促使整个京剧舞台有所改观,并更加多姿多彩。
(作者系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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