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歌谣,从地域划分上来说,属于吴越歌谣的一部分。据《上海县竹枝词》秦荣光考证:“上海,古《禹贡》扬州域,春秋属吴,后属越。战国属楚,为春申君封邑。”之后上海的行政区划也经常变动。上海地区在语言上同属于吴语系统,在民俗民风、生活习惯上也与江苏较为相似。这种同源性在民间歌谣中,则体现为采集工作中所遇到的大量相似、乃至相同的文本。譬如大家熟悉的沪语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实际在江苏省流传更久,仅在《中国歌谣集成·江苏卷》中就收录了八种异文,而在《吴歌乙集》中更收录了一篇特殊的异文:“摇摇摇,摇到吴江桥,买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拉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仔宝宝又来摇。”又有一童谣游戏叫“踢踢扳扳”,同样是不少老上海人的童年游戏,而周作人先生却考证出它是自明朝起就流传于越中的一个儿童游戏,追根溯源则可寻到元时的燕京地区。
正因为上海歌谣与吴歌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过往的歌谣研究中,涉及上海歌谣的内容不仅少,而且大多遮蔽于吴歌的大文化系统之下。比如著名的歌谣学者天鹰先生,就在一篇论文中明确论述道:“从地域范围来说,上海地区也有两个部分,一是市区,二是它所属的周围几个县。因此民歌也就有两个部分,……以上海来说,市区的民歌是最具有特征的,所以我们想一般的谈一谈市郊几个县的民歌,而把重点放在论述上海市区的民歌上。”而天鹰先生“谈一谈市郊几个县的民歌”也只是谈了一下吴歌,最终论述的上海歌谣则主要是上海工人歌谣。
的确,自从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这座于宋元之际逐渐成长起来的江南县城,迅猛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国际化都市,成为了中国近代工人阶级的摇篮。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了中国民间歌谣史上的一朵奇葩——工人歌谣。如《敢把皇帝拉下马》一谣:“天不怕,地不怕,哪管在铁链子下面淌血花。拼着一个死,敢把皇帝拉下马。杀人不过头落地,砍掉脑袋只有碗大个疤。老虎凳,绞刑架,我们咬紧钢牙。阴沟里石头要翻身,革命的种子发了芽。折下骨,当武器,不胜利,不放下。”这显然与过往“千言万语总是情”的吴歌有很大的差别。正如《中国歌谣集成·上海卷》序言中所写的那样,这些歌谣是现代社会尖锐矛盾的反应,有着不同于以往的、紧张、激烈的城市律动。但在论及上海传统歌谣时,姜彬先生的结论也很简单:“上海市郊的谣,一般与其他地区没有很大分别……。”
《中国歌谣集成·上海卷》封面
由此可见,前人在述及上海歌谣时,一般都认为应当将其切分为两个各有特点、无甚联系的部分。一是市区工人歌谣,一是市郊传统歌谣。然而,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说,如此将行政区域从未分开、人际和文化交流从未停止的一个城市,区分为两种文化来对待的做法,显然是值得商榷的。
在此次对上海龙华地区的歌谣的采集过程中,发现了几首极具学术价值的歌谣,在这里仅择取一首《十约郎》,今全文录于下:
第一约郎约起头,一约郎君约勒拉五层楼,五点三刻板要到,泡茶泡勒窗外口。第二约郎杏花村,约郎君约勒拉跑马厅,看看外国入恁好看,兜兜圈子散散心。第三约郎看桃花,约郎君约勒拉三月初三上龙华,橡皮轮马车前头走,后底头钉捎脚踏车。第四约郎约牵丝,约郎君约勒拉四月初八静安寺,问问侬小妹正月、二月恁牵丝,领仔侬小妹兜圈子。第五约郎五月天,约君约勒拉天蟾舞台看夜戏,先看水漫金山白蛇传,再看三本铁公鸡。第六约郎六和亭,约郎君约勒拉法兰西,法兰西南面有一个蓝石女,邻仔小妹去跷脚搁手吃香烟。第七约郎七秋凉,约郎君约勒拉游乐场,大世界丝竹弹响吹得来恁好听,丝竹侪是好家生。第八约郎木樨香,约郎君约勒拉同仁昌,同仁昌上衣下裙恁有样,领仔侬小妹去买时装。第九约郎九重阳,重阳美酒菊花香,小妹斟酒我勿吃,求侬小妹同床同枕配成双。第十约郎十完全,约郎君约勒拉城里城外借间小房间,后底头私情永勿断,请侬小妹妹常常去寻欢。(讲唱人:陈金福,77岁)
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歌谣集成》采集的过程中,曾经在与龙华地区相邻的闵行地区,发现一篇与《十约郎》极相似的异文,可惜一直未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十约郎》除了第九、第十两段的内容外,几乎每一段都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风貌有关,其中提到的跑马厅、天蟾舞台等,都是当时著名的都市地标。更有趣的是,歌谣中不仅简单的提到了这些场所,而且更生动地描摹了其中“摩登”的休闲景象,比如第六约里“跷脚搁手吃香烟”的“蓝石女”,宛然一副打扮入时、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模样。而除开这些“趣味”之外,从歌谣学的角度来讲,这首歌谣同样富有重要且独特的学术价值。
一、这是一首独立且完整的情歌
在过往的歌谣普查中,并非没有发现过使用“新”意象的民间歌谣,流传区域也并不仅局限于上海一地。但这些文本大多是明确的即事歌谣或者咏物歌谣,譬如在上海虹口区采录到的《上海滩》:“上海码头要算顶顶大,万国通商生意做,花样交关多。哎呀一哎呀,花样交关多……”,虽是难得的一首长调,但仍旧只是针对某一或某些事物的表述。与这类歌谣有着最密切关系的,当属同时期一起出现的讽刺歌谣,比如这首摘录在《沪谚外编》的《嘲学生》:“一不好,无心课学做花巧。二不好,仇视同学大欺小。三不好,上课之时多白话……”在经历了多年闭塞之后,甫一打开国门,面对着这汹涌而来的洋风,惊与叹本就是正反两面最直接、最自然的反应,而这也与过往的收集中发现的大量针对新生事物的即事歌谣的事实相符。从这个角度来说,《十约郎》作为一首完整且独立的情歌,其中却使用了大量新意象,就很值得回味了。“跑马厅”、“大世界”固然传递出歌唱者对这些新意象的歆慕之情,但终究要表达的还是男女之情。故而,这些意象在这首歌谣中,与传统意象“龙华寺”、“重阳美酒”相比并不冲突,相反却是相辅相成,共同完成了民众的情感叙事。
二、这是一首流传久远的歌谣
从结构上来讲,此次发现的这首《十约郎》采用了民间歌谣中最常见的“有定叠式”。对于这种结构,朱自清先生概括说:“这种常以自然的数目为叠数,所以就有了限制了。如四季相思五更调十二时十二月等……”这里的十字谣,当然也属民间歌谣中常见的有定叠式,比如在《上海歌谣集成》中收录的《长工十苦歌》、《十劝经》。这些都是民众在传唱歌谣的过程中,为添加某一首歌谣的长度与容量所做的基本改编。一般的做法,即是在同一曲调下的不同内容之上,再添加上“第一、第二……”等数字,从而达到独特的重章叠句效果。这种叠式的各段,通常会根据段首句作不同的铺陈,比如四季相思就有四季不同的景象,而十二月则往往以十二个月的花季、节日展开。相比之下十字谣则随意的多,有些只是数字,而有些则多少带着一些月令的特征。譬如在这首《十约郎》中“第一约郎约起头”、“第六约郎六和亭”、“第十约郎十完全”即属于前者,而“第三约郎看桃花”、“第九约郎九重阳”则显然有十二月歌的影子。但无论铺陈的语句如何变化,这首歌谣的核心部分还是比较鲜明的,即著名的吴歌《约郎约到月上时》。
关于这首歌谣的明确记载,最早出现在明人田汝成的《西湖览胜志余》中:“约郎约到月上时,看看等到月蹉西,不知奴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郎处山高月出迟。”后王世贞的《艺苑巵言》中又说:“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多有可采者……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山高月上迟。”而稍晚的冯梦龙《山歌》一书中,除此之外另外收录了两篇异文:“约郎约到夜合花。那了夜合花开弗见来。我只指望夜合花开夜夜合。罗道夜合花开夜夜开”,又“约郎约到月上天,再吃个借住夜个闲人潜子大门前,你要住奴个香房,奴情愿宁可小阿奴奴困在大门前。”这几个版本对比来看,显然前两首相对雅驯,而后两首尤其第四首中民间风貌保存的比较完好。但无论哪个版本,都不难看出龙华歌谣《十约郎》与他们之间的传承关系。同时,如此鲜明的传续特征,赋予了《十约郎》这首歌谣第三个重要的学术价值。
三、存在着一定数量可考的异文
尽管在清朝、民国时期,大抵因为采集工作的不足,褚人获的《坚瓠十集》、王翼之的《吴歌乙集》与张光宇的《绘民间情歌》诸书中收录的只有明人田汝成《西湖览胜志余》中的文本,而不见其他异文。但从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歌谣集成》一书中看,这种一成不变并不符合民间流传的实际情况。在该书中,一共收录了四首不同的异文,除了与此次发现的《十约郎》相似的文本之外,今部分采录于下:
约郎初更月上来,月上敲更再不来,一更勿听见郎走过,二更勿听见郎脚声来,三更么门上笃声恁……(采录于嘉定区)
约郎约勒门外头,黄昏狗咬闹啁啁。丫头话:要防三更半夜起阵头,落湿我花鞋落湿我绸……(采录于崇明县)
约郎约勒黄昏头,踏着一粒铜纽扣,瞎娘问我啥声音,门臼浪厢脱落钉……(采录于崇明县)
另外,在资料收集的过程中又收录到两则其他流传地区、方式的异文:
约郎约勒吊桥西,打煞仔黄狗养雄鸡。黄昏头郎来无狗咬,天亮时郎去雄鸡啼。(采录于南汇区)
约郎约在近黄昏,日落西山不见人。浮云天上伴明月,侬在房中守孤灯,啊呀呀,侬在房中守孤灯。约郎约在月上时,月上已久郎未至。想是侬处月上早,郎处山高月上迟,啊呀呀,郎处山高月上迟。等到月儿西残时,晨星零落郎未至。若是有心来相会,天明郎来不嫌迟,啊呀呀,天明郎来不嫌迟。
正是由于有了一定数量的相邻又略有差异地区流传的异文,使得这首歌谣的传播研究有了依据。
龙华地区地处上海市区西南,吴春华先生的《龙华镇志》云:“去上海邑治西南十五里而遥……是故兹地为华实之腴区,风气之攸萃者也。”龙华地区紧邻旧时的上海市区,自元时起便是进入上海市区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故而民间又有“先有龙华,后有上海”的说法。而上述异文前四则分别采录于嘉定、崇明、南汇等地,这些区县离上海市的中心区域更远。有歌谣说“界汇东南里不齐,宝山东北路堪稽。西南廿四华亭界,卅里离嘉西北堤”,可见不仅在地理上,在政治文化方面,这些地区也相对独立于中心区域。而这几则异文虽然同样脱胎于“约郎约到月上时”,相较《十约郎》则更加传统、更加俚俗,也从歌谣学的角度证明了这种在文化关系上的亲疏远近。而第五则异文,则是由旧时上海歌星演绎的民间歌谣,当然与严格意义上的民间文学不同,但若从意象使用的角度来说,更接近于明清时就流传于江南的异文。“浮云”、“孤灯”、“晨星”这些意象的使用,固然是文人加工、雅化的结果,但终究还是表达了市区文化中对“典雅”、“古韵”的某种追求,与龙华地区的“崇洋媚外”也不尽相同。
“对于民俗、民间文学的主体与交互主题来说,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在主题‘周围’环绕的、被性质世界的种种关系所强加(给予)的、外在的、客观的、条件的、有限的空间,而就是民俗、民间文学主体内在的、主观的、无条件的、无限的‘意义视界’、兴趣视界、态度视界、目的视界,也就是纯粹的‘意见’的视界。”从这个角度看,这首《十约郎》恰好为研究者们揭示了一个过往并不曾被注意到的“生活世界”。有一点很明确,歌谣是民间的、口头的、活着的历史文本,是社会实践、民众心声的原始表达。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对民间歌谣的考察中,研究者们必须暂时放下“城市”、“农村”、“阶级”等概念工具,而应当真实地去聆听这些声音。对于“生活世界”中的民众而言,市区、市郊既没有在物理空间上全然的分隔,也不必定在文化空间中造成对立;相反只会更丰富、扩展民众内在的意义视界。而这种丰富与扩展,在龙华歌谣《十约郎》上,就体现在古调歌谣与新鲜意象并存。姑且可以将这一类歌谣,称为“古调新声”类歌谣。
通过对过往材料的重新整理,以及新鲜材料的补充,不难发现在上海各处,曾流传过大量可以归入这一概念的民间歌谣,现部分摘录于下:
正月里来是新春,我请妹妹看花灯,看灯是假意,看你是真情。二月里来龙抬头,我陪妹妹上杭州,搭的是火车,住的是小楼……(采录于普陀区)
一更一点月初升,最苦工人,咿呀呀得儿喂,说起伤心,一早起来进厂门,拼性命,手忙脚乱,一刻不能停,咿呀呀得儿喂,直做到黄昏。(采录于杨浦区)
(无锡景调·妓女苦)要去么散散心呀,包车嘟嘟声,直往公园,游玩解烦闷呀,豁拳么,吃喝行酒令呀,插金那个戴银么,真呀真开心呀。(采录于松江区)
手扶栏杆口叹第一声,鸳鸯枕浪劝劝我郎君,一路浪鲜花侬要少去采,乘轮船搭火车侬自己要小心。侬呀呀得儿喂,说拔侬郎来听,贤妹妹说话句句是真心。(采录于龙华地区)
“正月里来是新春”、“五更调”、“某某苦”以及“十声叹”,这些流传悠久的歌谣,在旧上海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上,依旧保持了自己蓬勃的生命力;而“火车”、“公园”、“汽车”、“轮船”这些新鲜事物,也不再在见惯世面的上海人心中引起惊叹。“古调”、“新声”相互融合,共同形成了当时民众对生活世界的叙述。从这个角度来说,此“古调新声”类歌谣的发现,不仅有利于进一步考察民间歌谣在地区间具体流变的历史,同样为研究者们,打开了一扇了解社会风尚、民众情感的重要窗口。而本文在此只是做了一些抛砖引玉的工作,期待歌谣研究领域更多专家、学者对这一现象的发掘与思考。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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