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上门向陈耀王先生求教。与陈先生的攀谈中,我发现他熟知老上海的掌故轶事,尤其对摄影的旧事谙熟于心,这让我十分吃惊。我曾询问过著名的摄影理论家林路教授是否认识陈耀王老师,他思虑了半晌,迟疑地摇了摇头,这说明陈耀王先生似乎并不是摄影界的“圈里人”。
那次在陈先生家,他多次言及一位闻名中外的摄影大师——简庆福先生,并在家中的墙上悬挂多幅简老的原作。陈先生还饶有兴致地打开电脑,请我一同分享即将付梓的新书《摄影大师简庆福的光影岁月》和简老的摄影作品。临行前,陈先生一再告诉我:“新书即出,一定亲手奉上。”果然,不出数月,《摄影大师简庆福的光影岁月》就面世了,陈先生果真送了我一本,使我这样的晚辈学子受宠若惊。
打开新书,我照例先看一下后记。相比书中的正文,作者常常在后记中补充一些书中不待言或是不及言的事情,读起来则另有一番情趣。的确,后记中的内容解开了我心中一直留存的疑惑:“简庆福先生是我的世交长辈,虽然没有血缘,但是仍以舅舅相称,以表亲昵之情。”通篇畅读,简老简单而平静的一生便呈现在读者眼前:他为人谦和,行事低调,人生无处不是照相机和摄影的影子,摄影的光辉遮盖了他其它领域的成绩,却也使他的人生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简庆福先生,年逾耄耋,乃当代著名的摄影大师。他的作品《黄山云》早在1951年就曾引起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关注,并得到张大千亲笔题签的诗作:三到黄山绝顶行,年来烟雾暗晴明。平生几两秋风屐,尘腊苔痕梦里情;而晚近的六幅作品,还随神舟九号飞船一起遨游太空,成为中国摄影界唯一一位以个人作品入选的摄影家。
黄山云(简庆福摄于1951年)
简老一生作品众多,奖项和荣誉更是不甚枚举。是怎样的人生机缘,成就他走向一个又一个艺术巅峰呢?
一、师从张充仁,结缘土山湾
早在1942年,简老便考进了近代著名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由于此时他还经营着生意,所以全日制的学习似乎有点为难。于是,他转而进入当时的私人美术学校充仁画室学习,老师就是当时从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毕业归来的张充仁先生。
张充仁出生在上海的徐家汇,母亲早逝后,父亲将他送至土山湾孤儿院学习。土山湾孤儿院是近代中国西方美术教育的重镇,它最早介绍了西方的美术教学体系,还培养了一大批掌握西方美术技艺的中国人,诚如美术大师徐悲鸿先生所言:“土山湾亦有习画之所,盖中国西洋画之摇篮也。”由于张充仁画艺出众、人品踏实,很快被孤儿院的安敬斋修士相中,成为他的入门弟子之一。而安敬斋是土山湾照相制版部的负责人,他不仅善于摄影、机械技术,而且对绘画、美术非常精通。在安修士的悉心调教下,张充仁先生很快便在美术、摄影等方面展露出天才般的创造力。早在1928年出版的第439期《图画时报》上就发表有题为“本馆张充仁摄的《征程》”作品,可见张充仁先生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于沪上初露锋芒。正是在土山湾这样系统的教学和西画教育的熏陶下,张充仁才能在西方求学时以诸门第一的成绩完成学业。学成回国后,张充仁成立了中国近代首个绘画雕塑的教学工作室,沪上名流显贵及其他们的子女均以进充仁画室为荣,市井有“美术院校易考,充仁画室难进”的俗谚。
简庆福先生的好友王珲、哈定,以及当时已经享誉沪上的著名摄影家刘旭沧等等,也在充仁画室学习。声名鹊起的郎静山先生不仅在此和张充仁先生交流绘画、用光技巧,而且还曾向安敬斋修士求教过摄影技术和构图。
虽然简庆福先生和土山湾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与他交往的老师、学长,均直接或间接受惠于土山湾。可以说,简庆福先生就是一位地地道道接受土山湾文化熏陶的高材生。
二、人品铸基础,艺品通巅峰
简老是一位心态豁达、为人仗义的儒士和商人。他在新中国成立之时,捐献自家的产业给政府;在改革开放之后,又捐赠洋房给上海摄影家协会。朋友有难,他都会友情相帮或是出资相助,无论是前辈还是后生,都能与简老成为忘年之交。陈耀王先生对简老的评价再恰当不过:“在摄影界中简庆福是德高望重的,其望在作品,德在人品。”正是简老的人品和艺品为他从事艺术打下了坚实的人脉基础,并为他走向人生的巅峰埋下了良好的伏笔。
摄影引进中国时被视为泰西之学,除商业用途之外,人们很少将之与文化艺术相结合。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后,摄影技术由照相馆走进平民生活。于是,像玩转众多传统的艺术一样,文人也试图将摄影玩转成一种消遣乃至直抒胸臆的艺术形式。当时的摄影精英郎静山、张蓬舟、张充仁、黄仲长、刘旭沧、卢施福等诸贤时常聚在一起切磋摄影技艺,青年的简老由于谦虚好学,经常也在被邀请之列。简老由于年纪最小,还被大家戏称为“小八腊子”(沪语中对小孩的爱称)。“在这样浓厚的艺术氛围中,简老以一种近乎完美的起点走上了摄影艺术之路”。在简老周围的这些师长,一方面有着深厚的国学、西学功底,一方面又是当时摄影界的领军人物,他们倡导文人式的美术摄影,希望在画意的影像中表达自己寄情于山水的托物言志的理想。这种西体中用的摄影创新是当时海派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它将中国传统的诗词书画与西方最先进的摄影技术相结合,进而演化出一种全新的艺术流派。这些大师们开创的美术摄影,不仅对简老一生的摄影风格有着深刻影响,还改变了中国摄影艺术的风潮,而且被海派文人一脉相承地延续下来。简老在这样的延续中不断挖掘、深入,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正如简老自己所说:“我用自己的照相机去拍出画来,并且要创造出诗情画意的境界。”因此,承师门朋辈的文脉而另辟蹊径的创新则是简老人生性格中的又一个重要特质。
香如故(简庆福摄于2007年)
北京电影学院杨恩璞教授将简老的艺术风格归纳为“两个高峰,一个探索”。“两个高峰”,一指简老移居香港后积极利用黑白胶片拍摄香港世俗民风的纪实作品,一指简老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使用新兴的彩色胶片创作具有中国传统画意的艺术作品;“一个探索”,是指简老在进入新千年后,利用数码技术补胶片拍摄之不足的艺术探索。
不难看出,简老的创新,其表是古典的文学艺术和现代的摄影技术的结合,其里则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和钦羡先贤的情怀的流露。宽仁博大的心胸、锐意进取的创新,造就了简老兼容并蓄、不断变换的艺术风格,从而使他走向了一个又一个令人仰止的高峰。
三、摄影之与人生,一部简略的中国摄影史
简老喜爱摄影,似乎无从来由。他曾开玩笑地说好友黄贵权医生:“作为医生,我发烧六十余年,却治不好,他不是个好医生!”从这样的戏语中,足可见这位影坛宿将,内心对摄影的喜爱与热衷是多么地痴迷。
细细对照简老一生的发展轨迹,我们惊讶地发现,他的摄影人生简直就是一部简略的中国摄影史。从最初在上海与民国时期的诸多摄影名家结缘,并向诸贤学习、借鉴的摄影习作;到初抵香港后,深入民生、体察社会的纪实作品;再到20世纪50年代,结合画论、画理、画意自我创新的彩色沙龙作品;一直到新千年后,利用数码技术臻于至境的全新突破的作品,简老的每一次变革和尝试都恰恰走在了中国摄影发展的节点上。
与此同时,简老本人还是几次中国摄影转向的弄潮儿。最重要的一次就是改革开放之后,他率领香港摄影师们集体回归,将世界沙龙摄影的潮流带来大陆,使得大陆的摄影界一扫积沉了几十年的旧疴,摄影面貌为之焕然一新。简老的作品风格深深影响了大陆几代人的创作和走向,足可以成为一代摄影史的标记。
回顾简老的一生,摄影已经悄悄地融入了他的血脉。让我们借用《摄影大师简庆福的光影岁月》一书中的结尾向陈耀王先生致敬,向简庆福老人祈福:“望着眼前这位满头华发仍在不遗余力地为祖国摄影艺术事业不停奔波的期颐老人,让我们大家恭祝老人家艺术之树常青,生命之树永绿;为简老‘庆福’再‘庆福’,希望他为中国的摄影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讲师,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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