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1年,上海的肇嘉浜路还不是路,而是一条东西走向、俗名肇嘉浜的蒲肇河,天钥桥路越过蒲肇河有一座大木桥,在桥的西北向路口,有一家叫“大有丰”的南货店。
十二月初的一个下午,一个头戴毛巾的农妇手挽一只元宝篮跨进大有丰南货店,大约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便出来了,绕过路中央的一座法式碉堡,沿着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朝南走去。
她走了一会儿,便到了路尽见河、俗称“土山湾”的地方,在一处大铁门旁盘桓着,这儿大概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女人朝大门看看,又朝高围墙看看。当然,这里并没有丰子恺漫画上的景象:育婴堂墙上装有一个抽屉,拉出来放入小孩儿,再推进去就送给了育婴堂。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幅漫画,抑或这幅漫画还没有画出。她只知道这儿附近的孤儿院是接收小孩儿的,但怎么接收她并不知道。“放下吧,总会有人送进去的”,她心里想着,蹭蹬了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朝北走了十多步又回头望望,风把蓝布吹开了一角,于是她赶紧走上前去,把蓝布一角塞进竹子孔中夹住,再走几步,这次风没有把蓝布吹开。当走出二十多步的时候,她又回头望了两次,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
20世纪初的土山湾
这处朝东的大铁门内其实是土山湾孤儿院所在地。当天看守的门卫是一个姓谭的中年人(其实只有二十多岁,称中年人是因为那时国人平均寿命为三十六岁),叫谭传义。他不时朝铁门外看看,院内的梧桐树叶正随陈陈西北风不时地飘落到铁门外,当然,他也看到了坐在沿街的那个女人,甚至注意到了她放下一只兜着蓝花布的竹篮子。谭某正要转身去泡茶,待把竹壳热水瓶放在桌边,转身向大铁门外望去的时候,他惊呆了:妇女不在了,篮子却还在。他隐隐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快步走出大铁门,下意识地朝北望了望,喊道:“喂!喂!你的篮子!你的篮子!”那女人已不见踪影,于是他蹲下身子揭开蓝布,呵!一个小孩儿睡在蜡烛包里!他知道这里经常有野狗蹿进蹿出,于是赶紧把篮子提进大铁门,然后关上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去育婴堂找嬷嬷。
不久,来了两个嬷嬷。三人立刻验看元宝篮:一个婴儿,一包大有丰的饼干;再翻看是否有八字之类的东西,并未找到。谭某在嬷嬷翻看小孩儿的时候,注意到他后颈下有一小块黑记。正在这时,小孩儿睁开了眼睛,不见戴白毛巾的妈妈,只看到两个戴黑帽子的阿姨,他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二
却说土山湾一华里以北,有一条叫慈佑路的东西走向的台阶路,路北是宣统二年(1910年)落成的徐家汇天主堂,路南是闻名的天文台,天文台西南处是徐光启墓园,此处方圆便是叫唐家西的地方。沿着慈佑路向西走200米,有一条垂直的小街,顺利里便位于小街的76号。
这顺利里其实就是一幢十上十下的两层楼房,主人陆顺利,原是泗泾农家子弟,先在修道院做过花工,后开了家修车铺,为人豪爽,几年下来,也赚了些钱,于是请王家堂的一个杭州工程师打样盖起了这顺利里的房产,自住7号(那时光不兴“8”字、“发”字),其余出租。这7号也颇合黄金分割法,陆某觉得这个位子是最好的一套。
陆某娶妻沈宠贞,二年未育,用他的话来说,娶妻时不懂,待懂了不能再娶了。原来村里有两个姑娘可供选择:一个是瓜子脸的沈氏,一个是桃子屁股的薛氏。他要好看的,娶了沈氏。实践证明,苗条的不生,丰满的可能易生。但陆某似乎不急,急的却是沈氏。
沈氏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与她出身泗泾有关,泗泾是明清以来上海最早浸润西方宗教的地区。但陆某似乎不以为然,他的新居不贴圣像,八仙桌、大理石背椅子是中式的,客堂西墙挂的一面大镜子倒有点西派。沈氏吃饭前划个十字,陆某从来不划,只有主教到徐家汇天主堂做弥撒的时候,才被沈氏牵着去望弥撒。
这天一早弥撒结束,他正在家喝着白粥吃着汆水花生,如果不去望弥撒他应该在同仁街茶馆吃茶。沈氏这时端上饭碗,拿出大有丰买来的南翔罗汉菜一起吃早饭,夫妻俩开始攀谈起来。
“前天碰到李嬷嬷,说不久前拾到几个月大的孩子,问教友是否愿意领养。”沈氏说。
“男小囡还是女小囡?”陆某问。
“是个男小囡。嬷嬷说眼睛大鼻子挺。”沈氏答。
“侬看呢?”陆某问。
“我想明天就和你一起去看一看,我已和李嬷嬷说好了。”沈氏答。
于是第二天,二人穿戴整齐:沈氏穿了娘家带来的对门襟棉袄,陆某穿上了盘香纽长棉袍,临走时沈氏不忘带上一个小包裹。这一切恰巧被住在8号的祥生娘子瞥见,于是她赶紧拿把扫帚扫门前台阶,以便观察这俩佬母出弄堂朝北还是朝南走。原来,祥生娘子是个模范教友,李嬷嬷询问是否有教友需要孩子时,她推荐了顺利娘子,看到他俩朝南走,她猜着了他们的大概去处。
他俩从浦东路二〇一号走进大门,向东南步行几十步,便到了土山湾慈母堂——亦称育婴堂。陆某看见五六年前庆祝育婴堂从蔡家湾迁至土山湾五十周年的牌楼仍未撤去,头门内匾金字依旧,额曰:五秩庆期;右联、左联分别是:零丁失怙孤苦存身,幸此处童蒙养正,既亲真主又亲母;少小离乡老大回里,叹今日变迁陵谷,不见土山只见湾。他虽不明白对联的内涵是什么,但也觉得这些大字写得有中和之美。
陆某领着沈氏往育婴堂总经理步司铎的写字间走去。走进大门,陆某突然咳嗽起来,这是他在修道院多年的工作经验:未进门,先扬声。敲了两声总经理室的柳安房门后他们快步进入了写字间,房间很大,南窗明亮,西墙上挂着一幅镜片,为土山一诗:曾不让泰山,临泉幽且间,何烦耸石齿,亦得探烟鬟。好鸟鸣岩树,凉风生间湾,其旁有隐修,悠然闭蚕关。
步经理正在写字,见有人进来便摘下眼镜,认出是以前的花工陆某与其娘子,他微笑道:
“陆生!这几年在外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陆某四方脸眯起眼睛,作身嘲道。
“马马虎虎?听张相公讲房子都造好了!”步笑道。
“用了阿爸留给我的老本,又欠了一届会。”陆答道。
“想儿子了吧,李嬷嬷讲你们九点钟会到这里。”步经理边说边朝墙上的挂钟望去。
与钟一起响动的是走道里的脚步声,原来李嬷嬷也准时到了,她朝陆某娘子笑道:“陆师母!小囡抱来了,你看看。”
李嬷嬷打开裹在孩子身上的小毯子,小孩儿睁开了眼睛。这些天他见的陌生人多了,看见两个大人向他微笑,他也撅起了小嘴,笑了一笑。
“是否洗过礼了?”沈氏问道。
“上个礼拜由余神父洗礼过了,圣名叫stanislas。”这个圣约翰大学神学院毕业的李嬷嬷法语也说得流利。
沈氏眉毛稍微一动,李嬷嬷赶紧跟她说:“圣名叫达尼老。”
接下来陆某在有关文书上签字,沈氏拿出“一口钟”替孩子裹上,她右手兜孩子的时候,也发现孩子后颈下有一块小黑记。末了,沈氏又朝手绢包里掏出十块鹰洋交给步经理,算是捐给育婴堂的善款。
三
自小孩儿进了顺利里7号,陆家又雇了一个安徽小保姆叫桂英的,家中自然多了不少生气。那时,圣名是教徒——所谓“进教人”应该有的,但名字也得有一个,于是陆某一锤定音:叫“爱弟”吧,希望自己生儿子,他来爱弟弟。
这“爱弟”真爱弟。自从抱了爱弟进门,沈氏五年之内生了二男一女——大儿龙生、次女雯修、三子云生,到1927年春又怀了一个,这下家里忙不来了。这爱弟似乎多余了,沈氏有此心而难以启齿,陆某知其意但不捅破。
这年一月初,又到了一年中的大冷天,陆某是个早睡早起的人,天蒙蒙亮,他已起身了。于是沈氏嘀咕道:
“这么冷的天,要吃茶在自己家里不是一样吗?”
“这与上茶馆吃味道不一样的。我吃完茶,再到对面老和兴吃一碗头汤面,则一天身子爽快!”
陆某穿好棉袍,带上后门,走出慈佑路,绕过大教堂,经过徐家汇路口的大碉堡,向左弯进同仁街,来到“裕泰庄”茶馆。他是这里的常客,堂倌很熟,招呼道:
“陆先生,今天喝什么?”
“来一壶六安瓜片吧!” 陆某说完朝靠窗口的第二桌空位子走去。天色微明,顾客陆续进店,多是乡镇中老年人。说起来,这早茶兴旺在那时是我国乡镇的一大风景呢。这时进来一个穿黑棉袄的中年人,乃土山湾孤儿院的门卫谭某,也是常客,老位子是靠窗口第三桌。陆某因在修道院干过活,自然也认识大两岁的谭某。谭某见陆某今天先到,于是低头招手,也叫了一壶茶,还拿出颗青橄榄叫堂倌放入茶里。这谭某比陆某更不幸,结婚多年也未生育。于是陆某招手谭某同桌而饮,哥俩好于是攀谈起来。
“你现在是人丁兴旺啊!”谭某笑着说。
“要么不养,要么母鸡下蛋,忙不过来啦!”陆某答道。
“你这个爱弟,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呢!”谭某后来得知,这个有块小黑记的孩子是陆某家抱走的。
“与你也有缘?喜欢不喜欢?”陆某开玩笑道。
“我喜欢有屁用,是你的大儿子呢!”谭某道。
“送给你怎么样?”陆某想这是解决沈氏嫌不是亲生的好办法,于是试探一下。
“明天给你回音!”谭某真的动了心。
陆某知道,这谭某是有名的怕老婆,明天一说,显然是个托辞,待第二壶茶吃完,他要赶去吃头汤面,临走撂给谭某一句话:“一言为定,明天老晨光见!”
第二天老晨光,谭某果然准时赶到了,还带了个大有丰的账房先生,是谭某住在五埭头的邻居,算是中人。双方商定:陆某送子给谭某,不收费不反悔,三天内陆某送至谭某家。
到了约定的第三天,陆某夫妻给爱弟穿上新衣服,沈氏知道这是丈夫拗不过自己平日的唠叨顺自己心意做的,陆某则明确告诉爱弟,去谭阿爸家也是一样的。
陆某搀着爱弟,朝五埭头走去,龙生、云生等弟妹好奇地望着大哥含泪走出家门。这五埭头在今日漕溪路以东,原本有些绞圈房子,也有一座乡绅的大院,乡邻都叫它“大厅”,是各家婚丧大事的操办之地,后来在大厅以北造了五排南窗北门的直通式平房,多为教友居住。
五埭头平房第四排第一家便是谭某家,由于是进教人家,因此东墙上贴了圣母的彩色画像——这自然是土山湾孤儿工艺院的产品。谭某家境远不如陆家,妻子梅氏见送来的男孩模样尚可,便拉着孩子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我叫爱弟,今年7岁。”爱弟答道。
“这是你阿爸,这是你姆妈,要听他们的话!”陆某摸摸爱弟的头,似乎有了恻隐之心。待陆某吃完茶后走出谭家不远,就听见爱弟在哭了。
四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梅氏视爱弟(这时已改名为正奎)虽不是己出,但也爱护有加,不料二年后,她却生病撒手西归。
谭某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姓傅的麻子姑娘,结婚当然借在大厅举行,且本地人以中午为正桌,不吃喜酒的乡邻们都会来围观讨喜糖。新娘子和娘家人来发喜糖,嘻嘻哈哈中突然外围小孩儿中有人叫喊:“麻子新娘子!麻子新娘子!”新娘子不好意思,红着脸侧过身子转回大厅,她注意到这叫喊的小囡中居然有正奎!
不知道这附近的小囡是顽劣还是凑热闹,喜酒过后新娘子在门外淘米洗菜时他们仍在喊“麻子新娘子”,这正奎又混在其中!于是新娘子与谭某摊底牌了:“别人家的孩子喊了就回家,他喊了又不走,叫我怎么办?”
谭某面临着要养子还是要老婆的难题。好在谭某在土山湾工作,还是送还土山湾吧,谭某想。于是他找到了圣母院育婴堂院长步戴贤商量,步院长了解了谭某的苦衷,答应接收。
九岁返回土山湾孤儿院时,“爱弟”在孤儿院人员名册中的登记名是谭正奎,领洗圣名为stanislas,到堂日期为1929年4月14日,家乡为徐家汇,因年龄尚幼,工种栏未填,教友备注栏中有“×”字样。
在随后的两三年中,正奎也读了点书,内容是半文半白的课文和宗教故事。吃饭已不如谭家,更不如陆家,几十个小囡住在一起,最可怕的是一个大冷天的早晨,睡在脚跟的一个同伴早上起不来,待管事的来看,人已经僵硬了,吓得他两晚都没睡着。十二岁那年,他被分在印刷工场习作,搬纸、裁剪、装订,样样得学着做。由于正奎手又长又细,拿一把铁尺,他比别的同伴做得又快又齐。
民初土山湾印刷工场内凸版印刷间一角
正奎有空时去门卫处看看谭家阿爸。有时来了书信,谭某也托他去送:这封是余神父的,那封是张相公的,这几封有外国字的送给西班牙神父辨认;图书则送到阅览室,并再三关照不能遗失。正奎在送信时留意到信封上的邮票,有英国旗,有帆船与非洲风光,也有动物、花卉,于是送到信时都会问下能否把邮票送给他。有的神父当场剪下,有的神父则告诉他要存档不能送。几年下来,他的一本圣经中已夹了不少于几十枚邮票,集邮成了他工作之余的一种爱好。
谭正奎送书报之余在阅览室翻阅杂志(约摄于1935年,原件赠予土山湾博物馆)
五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乱,土山湾的世界虽然清苦,但还算平静。到了1936年,不大去茶馆的陆某这天忽然想起吃茶了,于是穿着那时时兴的中山装信步朝同仁街走去。走到茶馆门口,他突然看到了穿黑棉袄的谭某。
“老兄!多年不见你瘦了!”陆某说道。
“老弟!多年不见你胖了!”谭某应道。
多年的老位子已经有人坐了,于是俩人坐到靠里边的八仙桌旁,哥俩好九年后再次聚首。
“爱弟怎么样,长得比你高了吗?”陆某道。
谭某不响。
“在家里呢,还是出去学生意了?”
谭某又不响。
“这个小囡我是蛮喜欢的,就是宠贞嫌烦!”
谭某更不响。
陆某发现了异样,方脸朝长脸瞟了一眼。
“我已经送还了土山湾!内人嫌他骂麻子新娘子,进门不久说动当时的步院长退回的。”谭某说时叹了口气。
“你不养可以还我!”陆某火了,“否则打官司!”陆某茶也不吃,走出了茶馆。
谭某怕了,因为从教友那里他了解到陆某现在已经做了保长,朋友都是云飞汽车行的小开之流,于是当天便跑到土山湾说情。天遂人意,堂里一口答应,只要正奎本人愿意,可以领去。
于是正奎又回到了陆家。在谭家,他是正奎;在陆家,弟妹们依然叫他“爱弟”哥。正奎发现家里又多了一个姑娘,原来沈氏的妹妹、妹夫两年前去世,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仁秀,他们收养了下来。陆某安排正奎在铺子里修自行车,空闲时向云飞汽车行小开借来汽车教正奎开汽车。
1940年,正奎娶了仁秀就搬出了陆家,先住在附近朱家花园的铁皮房子里。在日本人侵占上海时,他踏过三轮车,去枫泾跑过单邦。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因为有开车派司,他在陕西路一家油漆商那里开小车。解放后,他又到一家油脂厂开苏式“吉尔”卡车,由于动手能力强,又安全行驶80多万公里,被评上劳动模范。由于出身苦,正奎很会精打细算,20世纪50年代初,已有了自行车、手表和铁车(缝纫机)。他对陆家、谭家两个阿爸、姆妈一视同仁地尊敬孝顺,与陆家弟妹和谭家的女儿相处甚欢。逢年过节,走访亲戚是这三家人的过节习惯。正奎幽默、乐观,高兴时还会做出法国神父的手势,说两句法国话。他有时开玩笑说:“我是个孤儿,我有三个阿爸,三个姆妈!”
后记:本文根据笔者父亲的亲身经历写成,是一个土山湾孤儿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可以称为徐汇旧事的一部分。
(作者系爱建证券股份有限公司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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