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肇嘉浜路上，有一座徐家汇公园。这里绿树掩映，春天来了，白玉兰和紫玉兰竞相怒放，水池中黑天鹅嬉戏游弋，玻璃栏杆的长桥蜿蜒曲折，一杆高耸的烟囱纪念着这里曾是正泰橡胶厂的厂址。而靠近衡山路，在草坪、绿树之间矗立着一幢红砖的小洋楼。这座法国式的小洋楼，假三层砖木结构，有红色曲面坡屋顶带老虎窗，屋顶出檐颇大，檐下设斜向木支撑，清水红砖墙面，转角设隅石，朝向花园的底层为柱式敞廊。虽然在上海这样的万国建筑博物馆里，这幢小红楼并不怎么起眼，然而如果翻开尘封的历史，它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这里曾是百代唱片公司和中国唱片厂的旧址。
百代公司旧址——小红楼
上海一向是西风东渐的主要窗口，外国的话剧、电影、舞蹈、油画等都是最先从上海传入的，唱片亦然。1897年，英国的谋德利洋行最先把蜡筒留声机和圆柱形蜡筒唱片引进上海。最早在中国投产生产和销售唱片的是法国百代公司和英国谋德利琴行。
百代公司的创始者是法国人R-labansat，中文译名乐浜生。他于19世纪90年代远渡重洋来到上海，20世纪初，以沿街设摊播放唱片作为谋生之道。那时上海竹枝词有所吟咏，云：“伶人歌唱可留声，转动机头万籁生；社会宴宾堪代戏，笙箫锣鼓一齐鸣。”“买得传声器具来，良宵无事快争开；邀朋共听笙歌奏，一曲终了换一回。”1908年，乐浜生在上海南阳桥（今西藏南路）附近租房成立自己的公司，初名柏德洋行，后改名为东方百代唱片公司。
百代虽是外国人所办，但他们懂得要在中国赢得市场，必须关注中国人的文化消费需求。这一段时间，乐浜生请宁波籍商人张长福担任买办。张长福依靠京剧名票王雨田、乔荩臣帮助，奔走京城，于1909年及1913年先后两次录制了多位京剧名伶的唱段。这在当时是很有见地和魄力的举措。
百代公司唱盤
特别是为伶界大王谭鑫培录制了唱片。谭鑫培，原名金福，学名鑫培，生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原籍湖北江夏（武昌），艺名“小叫天”。他是京剧“新三杰”之首，先后拜程长庚、余三胜为师，始以唱武生戏为主，后转为文武兼唱，即使唱武戏也注重武戏文唱。光绪十六年（1890），被选为内廷供奉，深得慈禧称赏。1905年率先登上银幕，拍摄了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名声更震。1907年汪桂芬病故后，谭鑫培独踞京华剧坛。谭鑫培在艺术方面潜心钻研，勇于创新，创立了第一个以个人姓氏命名的京剧流派――谭派（谭派注重人物刻画，其嗓音甜润唦亮，有“云遮月”之称，唱腔追求声情并茂，遒劲中显柔美）。他的艺术实践大大推动了京剧艺术的提升和发展，在同行中德高望重，有“伶界大王”之称。狄葆贤在《庚子围城感事诗》写道：“太平歌舞寻常事，处处风飘五色旗。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梁启超也有诗云：“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由此可见其声誉之隆，影响之大。
谭鑫培《定军山》演出照
1907年百代公司为谭鑫培录制了其代表作《洪洋洞》（一面）、《卖马》（两面）一张半唱片，由李奎林司鼓，梅雨田操琴。据罗亮生先生说，当年谭鑫培还不知灌唱片可以索要酬金，当作是人家替他照相一样好玩，第一次灌录《洪洋洞》、《卖马》，百代公司只送给他价值50两银子的两只“大土”（鸦片）作为片酬，他还认为礼物太重了呢。1912年百代公司又为他灌制了《战太平》、《庆顶珠》、《托兆碰碑》、《捉放曹》、《桑园寄子》、《乌盆记》、《四郎探母》等六张唱片，由何斌奎司鼓，谭嘉瑞操琴。这些就是被后世称为“大师遗韵，菊坛经典”的著名的七张半唱片。
此外，百代公司还录制了南派泰斗王鸿寿的《徐策跑城》、《灞桥挑袍》，刘鸿声的《完璧归赵》、《苏武牧羊》，以及王凤卿、金秀山、龚云甫、杨小楼、姜妙香等人的唱片。至民国初年，百代录制了京剧各个行当代表人物的艺术流派代表性剧目数十种，此外还录制了元元红、十三旦的梆子和刘宝全的京韵大鼓等唱片。那时是在北京的录音棚里录音，然后送往国外的工厂印制成唱片，再返回中国销售。
百代公司还为当时还是青年的梅兰芳灌制了唱片。梅兰芳1913年秋天首次露演上海，由著名须生王凤卿提携，在丹桂第一台演出了《彩楼记》、《玉堂春》、《武家坡》、《穆柯寨》、《虹霓关》等名剧。那时梅兰芳只有18岁，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但他扮相好，表演细腻，嗓音甜美，唱腔新颖，所以很受上海观众的追捧，一炮而打红，上海的报纸称颂他为“天下第一青衣”、“环球第一青衣”。1914年12月，梅兰芳第二次到上海，与王凤卿合演了《朱砂痣》、《贵妃醉酒》等戏目，又大获成功。百代公司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文化信息和商机，1915年初就在梅兰芳从上海载誉返京之际，即邀请梅兰芳录制唱片，从此梅兰芳的声音随着留声机走向了社会。我查阅了有关资料，从1920年到1935年，百代公司为梅兰芳灌制了21种唱片，其中有1920年灌制的《嫦娥奔月》、《黛玉葬花》、《虹霓关》、《天女散花》、《汾河湾》、《木兰从军》；1925年灌制的《西施》、《女起解》、《洛神》、《廉锦枫》、《春秋配》、《祭塔》、《霸王别姬》、《梅龙镇》；1931年灌制的《丁山打雁》、《宝莲灯》、《四郎探母》、《太真外传》、《打渔杀家》；1930年灌制的《杨贵妃》；1935年灌制的《玉堂春》等。
1915年左右，百代公司在上海徐家汇谨记桥徐家汇路1434号（即今徐家汇公园和小红楼的所在地）购得地皮，建造制唱片的工厂，1917年投产，开始在中国国内生产唱片，唱片用红色雄鸡作为商标。这是在中国所建的首家唱片制造厂。
现存小红楼南面的大片绿地曾是百代公司的录音棚和唱片库，当时是远东最大的录音棚。这里诞生了大量的京剧、地方戏曲、曲艺和歌曲的唱片，如京剧名角梅兰芳、露兰春、余叔岩、高庆奎、程砚秋、谭富英、尚小云等人的唱片，昆曲名家俞粟庐的《长生殿》、《千锺禄》，上海滑稽三大家王无能的《宁波音乐家》、江笑笑的《一言难尽》、刘春山的《文明宣卷》，以及姚慕双、周柏春、笑嘻嘻的《三娘教子》，弹词名家沈俭安、薛筱卿的《珍珠塔》，吴玉荪的《描金凤》，朱耀祥、赵稼秋的《啼笑因缘》，范雪君的《秋海棠》，徐云志的《三笑》、《狸猫换太子》，还有鼓界大王刘宝全的京韵大鼓《宁武关》、《大西厢》，王美玉的《女子苏滩》，以及相声、山东快书、苏州文书等曲艺唱片。
1930年，百代公司设在巴黎的总部亏损，被英商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收购，新公司定名为英商东方百代有限公司，制造厂名为中国唱片有限公司，仍在原址，门牌号码变更为徐家汇路1099号，当时工人数1500，占地20余亩，厂房、机器等值银400万两。1931年，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又被英国留声机公司兼并，组成电气音乐实业有限公司，但上海的唱片公司仍然沿用“百代”的品牌和商标，因此，人们仍称它为百代公司。
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有许多唱片公司，除百代外，有高亭、胜利、歌林、蓓开、长城等，但是百代公司已成为上海唱片业的龙头，他们的宣传口号是“当代名歌全归百代，歌坛俊杰尽是一家”。
1933年，革命音乐家聂耳曾加盟百代。1935年5月，电通影片公司筹拍抗日题材的影片《风云儿女》。这部影片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处于深重民族危机下，青年知识分子参加义勇军、奔赴抗日战场的故事，通过诗人辛白华从逃避到转变及梁质甫等毅然参加抗日斗争，反映了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的共同愿望和坚强意志。该片原由田汉创作剧本故事梗概，田汉在写到男主角辛白华的长诗《万里长城》时，在最后一节创作了一首激昂奔放的自由体诗，这首写在包香烟的锡纸衬底上的诗，就是影片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1935年上海文委遭破坏，2月19日田汉被捕。此后该片由夏衍接手，写成电影文学剧本。聂耳闻说田汉被捕，义愤填膺，不顾白色恐怖的恶劣环境，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为这首主题歌作曲的任务。聂耳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曹家弄的三层阁楼居所内，夜以继日，短短几天的时间，谱写出了《义勇军进行曲》的初稿。田汉的歌词是自由诗体，句子长短参差不齐，聂耳创造性地把它谱成由六个长短不等的乐句组成的自由体乐段。初稿写出后不久，聂耳也被列入黑名单。为躲避反动当局的追捕，聂耳被党组织安排取道日本去苏联学习音乐。聂耳于1935年4月15日清晨离开上海，并把《义勇军进行曲》的曲谱带到日本进行修改。4月底，聂耳从东京把修改定稿的曲谱寄给上海的司徒慧敏。5月初，“电通”公司即组成了由盛家伦、郑君里、金山、顾梦鹤、司徒慧敏等参加的小合唱队，进行试唱排练。1935年5月9日，就在徐家汇东方百代公司的录音棚里，第一次将《义勇军进行曲》灌制成唱片，然后再把唱片上的录音转录到电影《风云儿女》的胶片上。《义勇军进行曲》最先是从徐家汇的小红楼里飞出来的，从此“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的雄壮豪迈的歌声响遍了全中国每一个角落，并且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
电影《风云儿女》
百代公司还是一个造就歌星的梦工厂。它录制了从默片时代红星杨耐梅的“特别时曲”《乳娘曲》、《寒夜曲》，黎明晖的《毛毛雨》、《妹妹我爱你》，到40年代陈娟娟的《开山歌》，周璇的《葬花》、《凤凰于飞》，李香兰的《夜来香》，以及胡蝶、阮玲玉、王人美、黎莉莉、白虹、姚莉、白光、吴莺音、龚秋霞、李丽华、陈燕燕、陈云裳等影星、歌星的唱片。当时百代拥有流行歌曲的知名作曲家、词作家黎锦晖、陈歌辛、姚明、严宽、陈蝶衣、李隽青等。
在百代的录音棚里曾发生过许多趣事。1922年冬，梅兰芳到沪演出，邀请京剧名净金少山与他合演《霸王别姬》。金少山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响堂，有声震屋宇之势，腰腿功夫好，在舞台上再现了楚霸王风采，从此也蜚声沪上，不少唱片公司纷纷邀金少山去灌制唱片。他第一次到百代公司灌制《连环套》时，主事的人叮嘱工程师，金少山声若洪钟，须小心操作，以免损坏机器，那工程师不以为然。哪知，金少山第一句（导板）还没唱完，工程师冲进隔音室叫道：“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大嗓门，把收音机中六只电子管的灯丝都震断了！”主事人感叹道：“金少山的可贵就在这里。”三天后，机器修复，工程师只好让金少山站在离话筒4米远的地方试唱，音量是足够了，就是音色不太好，后来又让其在话筒背后试唱，念白时走上一步，这才恰到好处。
梅兰芳、金少山《霸王别姬》剧照
百代公司从1908年至1949年，经历了钻针唱片和钢针唱片两个阶段，在四十一年间，录制的唱片模版达6357面，遥遥领先于其他唱片公司。这些唱片中有戏曲剧种38种，曲艺曲种18种，还有各种歌曲和乐曲，留下了大量极其宝贵的音响资料。
1949年后，百代退出上海，1952年改组为中国唱片厂。前几年，因市政建设的需要，中国唱片厂搬迁，在原址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徐家汇公园。修建公园时特地保留了百代旧址的小红楼。透过小红楼，我们可以回味老上海的独特风情和上海唱片业的发展轨迹。这小红楼，今天仿佛仍然余音缭绕……
（作者系作家、戏剧理论家，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