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被批准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上海独脚戏,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与其他曲艺形式一样,正经受着巨大冲击,面临着发展和生存危机。
观众对当今独脚戏现状概括为三个“缺席”:新作品缺席、新演员缺席、“阵地”演出缺席。这个归纳可能有点失之偏颇,但是独脚戏演出的票房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一票难求”到如今偶尔演出的“门可罗雀”,说明独脚戏早已不是“居安思危”,而是居危且濒临沦丧,确已是不争的事实。
上海滑稽包含戏剧样式的滑稽戏和曲艺形式的独脚戏,滑稽演员或专业剧团大都对此“两栖”。这几年,专演曲艺的上海广播电视曲艺团早已散伙,现有的三个滑稽剧团少有的独脚戏演出,几乎没有一个给人留下较好印象的新作问世。现在观众从视频、电台包括剧团很少的独脚戏演出中,看到的大都是十几年前老掉牙的节目或者一直被搬演的传统作品;即便是上个世纪还十分繁荣的群众业余独脚戏活动,也是为每年评奖凑数而已,早有偃旗息鼓之势。以“上海之春国际艺术节”举办的2011群文曲艺新人新作评选活动为例,参评曲艺节目25个,包括前期参选节目100多个,竟然没有一个独脚戏!本来有3个属于独脚戏“唱派”的“说唱”节目,一个被冠以“上海绕口令”的名目(《精彩上海》),还有两个竟是带有歌舞化倾向的“表演唱”(《花灯璀璨》、《保护母亲——地球》)。之后几年,想硬凑几个独脚戏,作品竞杳无声息,业余的、群众的独脚戏式微,应是专业独脚戏临近消亡的前兆。
近十多年来,不少滑稽演员特别是新入滑稽剧团或刚入滑稽界的演员,把视频作为走红的阶梯,纷纷涌向电视,其中不少人不演或不会演独脚戏,做起了“搞笑”主持人,有的成为情景剧“主演”,也有的兼做几个栏目的并不搞笑的“搞笑嘉宾”。他们在视频里多扮演“丑角”,难免有时流于粗俗。尽管他们的出镜与独脚戏表演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们出身“滑稽演员”,观众还会误会甚至感叹:“啊!滑稽是这样的啊!”
从独脚戏的产生、发展来看,它的演出“阵地”走过这样一条线路:新剧(文明戏)里的“穿插”(第一次是在新剧《西太后》中)——堂会(有一部分“撂地”)——电台(同时在舞厅或咖啡厅)——剧场。不到百年的历程,独脚戏曾涌现一百多档独脚戏繁花似锦的景象,后来也以视频作过平台,由于没有新作,投入其间的演员很快“转”向“嘉宾主持”或者“搞笑嘉宾”。改革开放后,社区的广场演出、基层的联欢晚会,也是独脚戏英雄们的用武之地,这些当然都是在“剧场”里进行的“演出”,似乎仍应是滑稽演员并没有最后定点的归宿。但是新世纪以来,比较正规的剧场里已几乎看不到专业剧团的独脚戏演出了,热爱独脚戏的观众或粉丝想看也无从问津。个中原委恐怕是剧团没人演,没有笑点丰富的独脚戏可以演,抑或是演了也没人来买票(当然票价昂贵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目前独脚戏死气沉沉频于消亡的状况,究其原因,其中常有“现在文化消费多元了,独脚戏无法竞争”,或者“电视都看腻了,谁还会出钱来看你的独脚戏”等哀叹和自辩。在新兴文化的背景下,独脚戏果真应该消亡吗?这是一种无所作为或不想作为的辩词!我们认为,独脚戏在新兴文化背景下要继续发展,必须在广采博撷中创新,在传播传统精品的基础上出新。诚然,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时期,长时间受计划经济指导的文艺暴露了一系列不适应的尴尬;“要配合政治”、“要唱中心、演中心”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习惯性观点,也常常会使独脚戏在市场经济下手足无措。但是,这绝不是市场经济和新兴文化格局带来的祸患;恰恰相反,从独脚戏的特征和发展轨迹来看,市场经济和多元文化正是促进独脚戏繁荣的助推器。
独脚戏的起家史便是明证。独脚戏是海派文化特征非常鲜明的一种曲艺样式,产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那时,上海的京剧刚好经历了一场“改良运动”,一批新潮的知识分子又引进并创造了话剧的前身——“新剧”那种全新的表演载体;自清同治年间(1862~1874)已经进入上海的曲艺——苏滩空前繁荣(在上海的专业苏滩艺人已达四百余人),在苏滩影响下的各种滩簧(如甬滩、锡滩、甬滩、本滩),与各地的戏曲、曲艺,都来闯荡十里洋场,在上海的茶园、戏园、书场、游乐场争奇斗艳;上海的电影也已形成规模,全国有179家制片公司挂牌,而上海就有142家,1926年国产片的产量从前一年的51部猛增到101部!就是在这种戏剧、曲艺、电影多元的竞争态势下,上海的独脚戏竟然巍然立足。寻其动力,不难发现是它敢于在市场经济下与新兴文化竞争,敢于吸纳当时多元文化样式于“我”有用、有利的各种优点为“我”所用;在内容上它又紧跟时代潮流,注重反映“现时的”社会生活。所以在上个世纪20年代末,在诞生了“老牌滑稽”(王无能)的同时,居然又产生“潮流滑稽”(刘春山)、“社会滑稽”(江笑笑)的流派,很快又出现“幽默滑稽”(朱翔飞)、“戏迷滑稽”(丁怪怪,即新剧元老丁楚鹤)、“精神滑稽”(唐笑飞)、“说笑滑稽”(陆奇奇、陆希希)、“外国滑稽”(仲心笑)等十余种独脚戏流派争奇斗艳,独脚戏在堂会、电台、游乐场占尽优势,发展势如破竹。不同的时代都有紧跟生活潮流的时尚,前辈们敢于突破种种羁绊、善于吸纳多种文化营养的经验,是非常值得我们后人汲取和借鉴的。
江笑笑、鲍乐乐独脚戏演出照(1930年)
这几年上海周立波“海派清口”的崛起,也是一个不容置辩的显证。周立波海派清口刚走红时,沉闷而很少作为的行中几乎众口一词指认海派清口“不是新东西”!不少同行认为:独脚戏本来就是一个脚(角)色在台上讲笑话,老祖宗王无能打独脚戏旗号时就是这种表演形式!叫海派清口只是换了个名称。周立波当时没有承认自己是独脚戏,并多次在媒体里宣称自己只是“一个滑稽(独脚戏)演员在演海派清口”。其实,我们从周立波运用“说学做唱”、“当众说笑话”表演形式的演出实际,以及以社会生活和百姓关心的“那些事”作为调侃和制造笑料的主要内容来看,海派清口在本质上还是独脚戏。当然它又不全是原来名义上的独脚戏,而是一种令人瞩目的吸纳新兴文化样式“为我所用”的创新。创新是不可丢失的灵魂;落伍的只是今天不会创新的仿古。
周立波的贡献,在于他使独脚戏在市场经济和多元文化的竞争中获得了新生!海派清口的内容是全新的,而且很贴近老百姓的生活,对独脚戏来了个“否定之否定”,是上海独脚戏的“螺旋式的上升”。他否定了独脚戏节奏慢、单讲一个笑话(以前的“长脚笑话”)的结构方式,又否定了独脚戏曾经追求“歌颂性”而不注重结构噱头(笑料)的套路;他不是简单地重复使用独脚戏“说学做唱”四种技巧,而是吸纳演讲、辩论等现代口语技巧,在辩才和模拟上作出了智慧的出新。例如,他表演时摒弃了传统独脚戏放置道具的半桌,而在演区放置了一个类似乐队指挥用的谱架;出场是在灯光变换中类似歌星的亮相;表演过程中可以条分缕析似地从“谱架”上查看自己的“脚本”和提纲;包括一上来“头势清爽”的“造型”,描绘“打桩模子”的“做”,“起角色”演“不系安全带的司机”,“麦乳精调一调”的“三翻四复”……都让人感到它们在为内容服务时,不仅用足、用活了独脚戏的技巧,而且吸纳了很多新颖的手段,使独脚戏在低沉、徘徊中有了脱胎换骨的涅槃。
我们觉得,周立波的在独脚戏基础上螺旋上升的海派清口,在吸纳其它艺术样式的基础上具有如下几个特征:漫、快、大、海。“漫”——漫谈式,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给人的感觉是谈到哪算哪,当然他心中还是有根线穿着,例如《笑侃三十年》还是落在“衣食住行”上。“快”——他表演的节奏快,叙述的节奏,包括他放噱头(抖包袱)的节奏都讲究快,不像传统独脚戏放噱头讲究“三翻四覆”(似相声“三翻四抖”手法),不讲究很具体很详细的铺垫,很简洁地张嘴就来。“大”——信息量大,因为大,就更呈现出开放性,不同的人对他提供的信息会有不同的解读。“海”——海纳百川,除了独脚戏的四门“功课”,他还借鉴了影视以及媒体多种娱乐栏目表演以及跟观众互动的手法,包括意识流的叙事技巧、化妆造型上的“上海老克勒”腔调等等。更重要的是他讲出了上海人心底的话,挠到了上海人的痛痒。后来,也有各种脱口秀,相继实践探索为独脚戏的冷谈寻找方向。
独脚戏要想在当前新兴文化背景下谋求发展,发掘、弘扬传统作品中的精品,对它们做出新的诠释,并对有些作品做一番摧枯拉朽的改造当为有效途径。独脚戏传统作品中有一批立得住、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下的作品,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从2004年起,开辟一个与听众互动的名为《滑稽档案》的直播栏目,每周一期,每期一小时,每次播放一个或几个独脚戏精品或片断(不少是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老唱片或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电台库存录音中翻制)。当时由我和剧作家、曲艺理论家徐维新老师担任嘉宾主持,听众在《滑稽档案》里不仅能听到我们的讲解、点评,还可以直接跟主持人探讨与独脚戏有关的所有题目。栏目常常用独脚戏继承发展的样品与传统经典老段子作比较,从中介绍上海独脚戏的历史和发展轨迹,以期促进独脚戏的创作。
例如,姚慕双、周柏春的代表作《72家房客》,是一个描绘老上海风情和嘲讽当年二房东仗势欺压房客的比较经典的段子,最早出自上个世纪30年代滑稽前辈朱翔飞,是一个比较简单和短小的“小卖口”,后来经过不少独脚戏挡子搬演、补充,增添了当时“租界”里不少形形色色的小人物,改成了一个深受观众欢迎的曲目。尤其是上个世纪50年代,姚慕双、周柏春给这个原来只是二三件小事构成的小段子补充情节,增添笑料,运用方言区分各类人物,着重刻画二房东仗势欺人的卑劣行径和欲壑难填的剥削性格,编成了一个笑料丰富、人物个性鲜明、时间长达25分钟的优秀段子。同时,它又被杨华生、笑嘻嘻等名家改编成大型滑稽戏,成了滑稽戏的优秀剧目。到了上个世纪的80年代,王辉荃等根据这个题材,突出了方言的运用,对《72家房客》作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创作了歌颂邻里新风的《邻舍隔壁》,成了当时年轻演员蔡剑英等的保留曲目。《滑稽档案》专题介绍了这个段子的演变过程和艺人们的创造性劳动,观众和同行对精品作新的演绎和改造都十分感兴趣,不少听众打来热线电话连连称赞“老段子翻出来听听还是老有味道的”,希望这种老段翻新的作品多多益善!
姚慕双、周柏春表演独脚戏(20世纪80年代)
《滑稽档案》至今播出将近400余期,观众对其十分关注,收听率一直名列电台前茅,已经成为上海台的名牌栏目之一,几次获得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总裁奖”。《解放日报》记者述评时曾经指出:“在曲艺式微、滑稽低迷的情况下,小小的《滑稽档案》在抢救挖掘中自觉做起了大大的文化市场,这是老百姓之福,也是独脚戏之福。”笔者作为《滑稽档案》栏目的嘉宾主持,经常现场感受独脚戏精品的魅力,体验到了传统精品推陈出新对繁荣独脚戏创作的推动作用。这个名牌栏目深受观众喜爱,也充分说明传统精品的出新是现今背景下独脚戏生存发展的一条较好的途径。
如何守住独脚戏的魂灵,如何再造独脚戏的一江春水?答案是“修好自己码头,才会有船来”。有人传唱才有人倾听,这是独脚戏自身发展的问题,虽专业剧团很少演出独脚戏,但业余社团演出频繁,不少滑稽迷因为兴趣纷纷拥入滑稽沙龙、滑稽剧社自娱自乐,有些人甚至对独脚戏热爱到发狂的地步,相信他们终会创作出天人合一的传世之作。在新兴的文化冲击下,独脚戏生的机会不太大,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任它随波逐流,因为艺术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要有识货懂行的观众认可,它才能一改颓势,重现生机。所以,要想独脚戏得到延续,只有“修好自己码头,才会有船来”,即在广采博撷的传承和创新中自我升华,推出好的作品,才会引来观众的关注并得到观众的认可,那时独脚戏顽强的生命力和兴旺的市场是谁也挡不住的。
(作者系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上海曲艺家协会理事,上海戏剧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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